(一)
“新子,得手了。”
老漢叼著自己卷的煙,把懷里的胖娃娃遞給男人。
男人接過孩子,娃兒哇哇大哭不止。
他皺了皺眉,側過身,避開老漢噴出的煙霧,隨手搖下車窗。
不一會兒,哭聲漸弱了。
襁褓里的娃眼睛圓溜溜的,臉蛋白嫩嫩的,小手胖乎乎的,煞是可愛。
“老哥,你看,這娃兒長得像我吧?”
“像你?住嘴吧,要真像你,那人家還不得把錢要回去,還得讓我把你一起養了?”
老漢嗓門不小,順勢把煙頭彈出了窗外,掏出裝煙草的瓶子,準備再卷一根。
新子盯著懷里的孩子,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算了吧,老哥……”
老漢正要接話,忽然看見前方路邊有個戴帽子的人朝他們的車招手。
“新子,我先過去,一會兒我招呼你再下來。”
說完,他下了車,走向那人。
兩人交談了幾句,那人遞過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包。
老漢招了招手,示意新子帶孩子下來。
“孩子怪好哩,別虧待了人家。”
“聽見沒?你這算占了大便宜。”老漢嘟囔了一句。
“放心吧,有數。”戴帽子的男人抱起孩子,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杵那兒干嘛?走了!”老漢一把拽住新子,把他塞進駕駛座。
“看你那熊樣,今兒賺錢了,回去喝頓酒,明兒就忘球了。”
發動機轟鳴,汽車駛上公路。
新子靠著車窗,默默看著窗外,老漢也沒搭理他。
這是他第一次干這種事,心里有點發堵。
自己果然不適合這行,以后還是……
“我滴親娘誒,新子,出事了!”
前方是一片慘烈的車禍現場——一輛白色轎車撞得不成形狀,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味和燒焦的氣息。
老漢猛地踩了剎車。
“新子你看!”
不遠處,那個戴帽子的人正從駕駛座上爬出來,動作僵硬,可渾身是血,幾乎要斷氣。
新子心頭一緊,猛然想起什么:“孩子呢?!”
副駕駛上,一名女子歪著腦袋,已經沒了動靜。
他伸手扒開她的懷抱——
襁褓里的娃還活著!
“老哥,娃兒還活著!”新子驚喜地說。
老漢嚇了一跳,連忙四下張望,聲音壓低了:“別管了,快走!”
“那娃兒怎么辦?”
“還娃兒哩!你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老漢急得直跺腳。
“我報個警。”
“你混蛋!”老漢氣得差點跳起來。
新子卻已經抱起孩子,懷里的小家伙像是恢復了些力氣,放聲大哭。
老漢捂住額頭,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是真能給老子找事……”
但最終,他還是咬牙擺擺手:“算了,帶上吧!”
汽車尾燈一閃,兩人一娃兒,消失在夜色之中。
(二)
“新子!”
“老哥?你咋來了?”
院門口站著的,正是老漢,只是胡子已然花白了。
“老叔!”一個小女孩甜甜地喊了一聲。
“喲,閨女都這么大了。”老漢笑了笑,自己找了個馬扎,在院子里坐下。
“你知道我到你這兒來有多難嗎?繞了好幾個彎兒。”
新子支起一張桌子,笑得有些勉強:“老哥,你一年多沒來了,上次不是說了不再來了嗎?咋又來了?”
老漢嘆了口氣,還沒開口,就聽小女孩可憐巴巴地說:“爸爸,我餓……”
她的眼里閃著幾顆小星星。
新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丫頭,等一下,爹去給你弄吃的。”
“不用了,吃這個吧。”老漢從隨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只熟雞、幾個涼菜、一些熟牛肉,最后掏出兩瓶酒。
小女孩眼睛都亮了,饞得差點掉眼淚——她已經好久沒見過這么多肉了。
新子有些愣:“老哥,你這是……”
“別說了,你老哥我也要金盆洗手了。”老漢盯著酒瓶,眼神有些飄忽。
“餓……”
“行,我去把肉給你們切了。”
新子把菜端進廚房,自己忙活起來。
老漢也進來搭了把手,不一會兒,切好的菜全都擺上了桌子。
“吃吧,這兒沒外人。”
老漢話音剛落,小姑娘已經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幾杯酒下肚,話就變得沉重了。
老漢晃了晃酒杯,笑了一聲:“新子,你老哥我啊,罪孽太深。以前總覺得,起碼對得起家里人……”
他停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自嘲:“現在才知道,屁!”
他放聲大笑,笑得有些發抖。
新子看著老漢的樣子,心里一沉,忍不住問:“老哥,到底咋了?”
他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他從未見過老漢這副模樣。
老漢抬起頭,盯著天上一顆最亮的星:“我娘沒了,家里人,全沒了。”
夜風吹過,桌上的酒微微晃蕩。
小姑娘手里的肉掉回了碗里,她的眼眶瞬間紅了,聲音顫抖:“我怕……我怕我爹也沒了……我娘已經沒了,就剩下我爹了……”
她哭得像個小貓,帶著孩子獨有的倔強和害怕。
老漢看著她,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哭啥?你爹不是好好的嗎?”
新子低著頭,一言不發。
“丫頭,你記住了,是你爹養的你。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是你爹。”老漢的聲音格外認真。
女孩抹了抹眼淚,重重點頭:“嗯……”
“老哥,你今天到底是來干啥的?”新子低聲問。
老漢抬手指了指腳邊的包裹:“這里面有點小錢,你別嫌棄。”
新子皺眉:“老哥,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要。”
“算是這些年給你的分成,別怪哥哥給得晚。”
“我真不能收……”
“怎么不能?”老漢一腳把包裹踢到新子腳邊,笑得灑脫:“再說了,我也沒處花了,花在你和丫頭身上,正好。”
他看著女孩,眼神柔得能滴出水來。
“丫頭,好好上學,好好活,別跟我和你爹一樣,混了一輩子,沒出息。”
女孩吸了吸鼻子,認真地點頭:“我要上大學,掙大錢,帶老叔、帶我爹去大城市,天天吃肉!”
“哈哈哈哈!”
老漢笑得彎下了腰,像是累了,靠著墻根想瞇一覺。
“你帶著你爹就行,帶著你爹……”
新子看著他,心里有些發酸。
他伸手打開了包裹,一瞬間愣住了——里面的錢多得讓他心驚。
他想拒絕,可是看著老哥的模樣,他最終沒再說什么。
只是在心里默默發誓,以后一定要對老哥好。
誰能想到,那一夜之后,新子再也沒有見過老哥。
(三)
孩子越長越大,在家的時間越來越短,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長。
新子獨自留在家里,寂寞無聊。
村子里的人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新子很難從他們身上找到寄托。他時常想起老哥,想起那些永生難忘的回憶。
這天,村里的大娘上門,給他提了一門親事。
女方是村里小學的老師,年輕、溫柔,識文斷字,頗受村民尊敬。
其實新子的條件不錯,家里有些閑錢,也舍得為女人花錢。他們的感情進展很快。
新子的樸實善良打動了她,而她的溫柔懂事也讓新子心生眷戀。更難得的是,他們的三觀意外地契合。
每天傍晚,新子都會去接她下班。路上,她會把班上的趣事講給新子聽,偶爾撒個嬌,偶爾笑得像個孩子。
她知道新子平時不講究穿戴,便悄悄預支了下個月的工資,為他買了一身得體的新衣裳。她知道新子不在乎這些,但她也知道,新子不比任何人差。
然而,好景不長。
這段感情,他們一直瞞著丫頭。
丫頭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按理說不會被發現,但村口的大娘嘴太碎,風言風語還是傳到了丫頭的耳朵里。
“爸,你跟我來。”
丫頭拉著新子,走進了里屋。
“干嘛啊,閨女,你聽爸給你說——”
丫頭沒有理他,一路拽著他進了祠堂。
昏暗的燭光下,供桌上擺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
新子心里一顫,臉色微微發白。
“爸,你跪下。”
“閨女,你聽爸說……”
“我也跪。”
女孩雙手合十,眼角泛著淚光。
她知道,照片上的女人,是她的媽媽。
“爸,你找了那個狐貍精之后,有沒有來看過媽?”
“你把你找狐貍精的事,跟媽說說。說完了,女兒就不攔著你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逼人的執拗。
新子跪在供桌前,低著頭,不知道是在懺悔,還是在沉思。
過了很久,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哽咽,隨即又憋住了。
他搖曳著身體,像是情緒在翻涌,壓抑著不讓自己崩潰。
可最終,他還是忍不住了——
他開始嗚咽,緊接著,放聲大哭。
他雙手捂臉,肩膀劇烈地抖動,淚水順著指縫滑落,落在地上。
就好像照片上的女人,才剛剛去世一樣。
丫頭怔住了。
她從未見過父親哭得這么慘。
這一刻,她才知道,父親的心里藏著多少痛苦,多少掙扎。
她的眼淚也止不住了,她撲過去,抱住父親,一起痛哭。
“爸……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就是怕你忘了媽……我沒有媽了,我怕你把她忘了……”
“我……我再也不說她是狐貍精了,爸……你去找個人吧……幫我找個媽吧……”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無助的孩子。
新子只是抱著她,什么都沒說。
那之后,新子再也沒有娶妻。
他終其一生,都沒有再找一個女人,直到孤獨地死去。
而女兒永遠都不知道,照片上的女人,并不是她的母親。
而是新子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四)
“爸,你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梳著干練的馬尾,穿著整潔利落的衣裳,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朝氣,像初升的太陽。
她牽著一位兩鬢斑白的老人,走進城里的一家餐館。
老人,正是新子。
新子已經很久沒進城吃飯了。
上一次,還是他年輕的時候。那時,老哥還在。
城里變了,變得太大、太干凈,來往的人衣著講究,個個像精英似的。
新子坐在椅子上,拘謹地不知手往哪里放。
“爸,你坐這兒。”女孩扶著父親坐下,笑著把菜單遞給他。
“想吃啥,隨便點。”
新子掃了一眼菜單上的價格,皺了皺眉:“爸吃碗面條就行。”
女孩不悅地瞥了他一眼,合上菜單:“那我自己點。”
點完菜后,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
“爸,你喝過奶茶嗎?”
新子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那我去給你買一杯!”女孩興沖沖地跑出了餐館。
新子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正準備舒一口氣,一個男人已經坐在了他對面。
“請問是新子嗎?”
新子抬頭,看見一個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坐到了他的對面。
“你是……?”
男人掏出證件,黑白照片上的臉冷峻嚴肅。
“我是警察,有些事情,想跟你了解一下。”
新子心里“咯噔”一下。
警察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推到新子面前。
照片上的人,是老哥。
新子的手,在桌下攥緊了拳頭。
“這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
警察的眼神微微一變,語氣依舊平和:“可是,據我們調查,你們曾經——”
“年紀大了,有些事記不得了。”新子忽然打斷,抬頭看著警察。
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灑脫。
警察盯著他,片刻后笑了笑,收起照片。
“你最近的日子過得不錯。”警察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可有些人有些事,一輩子都忘不了。”
新子嘴角動了動,最終沒有說話。
“爸,他是誰啊?”
女孩回來了,手里拿著兩杯奶茶。
警察瞥了眼女孩,隨即起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新子一眼:“我們還會再見的。”
新子沒說話,只是接過奶茶,低頭喝了一口。
甜的。
——
第二天上午。
女孩還是放心不下父親,向領導請了個早退,想看看他住得習不習慣。
走到街口,她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父親。
他站在馬路對面,手里拎著一個舊舊的包裹,看到女孩后,快步走了過來。
“這是爸這些年的一點積蓄,不多。”
“你這是干什么啊,爸?”
“拿著。”
新子把包裹塞到女孩懷里,聲音有些急促:“不多,省著點花。”
女孩還沒反應過來,忽然,一群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迅速圍住了新子。
他們動作沉穩,目光凌厲,一上來就抓住了新子的胳膊,按住了他的肩膀。
女孩愣住了。
“他們是誰啊,爸?”
新子看著她,臉上依舊平靜:“爸去處理點事兒,他們都是爸的朋友。”
女孩想要上前,卻被父親伸手攔住了。
“回去上班。”他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女孩站在原地,一步也動不了。
那些人像是攙扶著新子,一步步帶著他離開。
新子回頭,最后看了女孩一眼,笑了笑。
“省著點花,閨女。”
“省著點花。”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模糊。
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父親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的手里,依舊緊緊抱著那個舊舊的包裹。
(五)
隨著審判之錘落下,新子被判有罪。
法庭瞬間沸騰。
咒罵聲、惋惜聲此起彼伏。
一對夫婦放聲痛哭。
冰冷的手銬鎖住了新子的手腕,金屬的碰撞聲在嘈雜的法庭里格外刺耳。
兩名法警押著他,緩緩朝大門走去。
“這不是真的,爸。”
女孩的聲音顫抖,崩潰的雙眼看著迷茫的世界。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爸。”
“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