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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精神病院(其一)

  • 第四象限
  • 忍耐rs
  • 3916字
  • 2025-06-05 19:35:50

我姥娘得了抑郁癥。

以前,我對這個病沒有什么概念,只覺得它不過是讓人傷心過度的精神疾病。

直到聽說姥娘發病時的情形,我才意識到,這種病遠比我想象得可怕。

就在前天晚上,姥娘早早睡下,姥爺也沒察覺任何異常。然而到了后半夜,事情開始變得不對勁了。

迷迷糊糊間,姥爺聽見姥娘低聲嘟囔,起初以為她只是說夢話。可漸漸地,她的聲音變得激烈起來,字字清晰,像是在罵人。

姥娘喘息粗重,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姥爺徹底清醒了,心想她大概是做噩夢了,便輕輕伸手,想將她擁入懷中,安慰她:“別怕,別生氣,都是夢,我在這兒。”

可就在他碰到姥娘的一瞬間,她猛地像瘋了一樣掙扎,揮拳狠狠地打他,嘴里罵著什么,言辭惡毒,卻聽不出是在罵誰。

姥爺說,那時姥娘的眼睛通紅,力氣大得驚人,根本拽不住。她一邊哭一邊打,嘴里振振有詞,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而最可怕的是——她不記得姥爺了。即使后來舅舅趕來,她的眼神里依舊沒有一絲熟悉的光。

至于后來的事,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們是在凌晨四點去了醫院。

今天,媽媽說要去精神病院看姥娘。

剛出發時,我竟然有些興奮。

我從未去過精神病院,只在電影里見過。

傳說中的世外高人都會被關押至此,因為他們的思維早已超脫常人,他們的行為也總是出人意料。

然而,車子越靠近醫院,我的心就越忐忑。

我不是小孩子了,雖然偶爾會被思緒牽絆,但我很清楚這里關押的都是些什么人。

尤其是想到媽媽描述的姥娘發病時的場景,說實話,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被打,還是害怕——姥娘已經變成了陌生人。

媽媽推開了病房的門。

“媽?”

“來啦。我外孫也來啦。”

姥娘臉上洋溢著笑容,她還是我熟悉的姥娘。

“想吃啥隨便拿吧,反正我也吃不過來。我給你剝橘子。”

她從床上坐起,伸手從紅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個橘子,慢慢地剝了起來。

“媽……”

媽媽走了過去,在她身旁坐下,像往常一樣,嘮起了家長里短。

在病房里象征性地待了一會兒,我終于憋不住了。我要出門探索這個陌生的地方。

告別了姥娘和媽媽,我一個人走進了醫院的走廊,獨自邁向這片未知的天地。

姥娘的病房在二樓,走廊里靜得出奇,仿佛整層樓的人都陷入沉睡。但媽媽說過,這家醫院的病房一直很緊張,住滿了人。

我的鞋子踩在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聽起來有些刺耳。看來,該換雙鞋了。

走到一間亮著燈的病房門口,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房間里,一個禿頂的老人正對著鏡子,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自己,一動不動。

他是在端詳自己?還是在思考什么?

我不確定他的情緒,但他的眼球突然向我這邊轉動,那黑色的眼仁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趕緊收回目光,裝作什么都沒看到。

二樓探索完畢,我決定去院子里看看。

醫院的一樓是診室,沒什么值得逛的。我順著樓梯走到院子,外面人很多,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步伐匆匆,卻又像是在原地打轉。

他們不像在散步,更像是……一種無意義的徘徊。

“小弟弟,你迷路了嗎?”

像百靈鳥的鳴叫,清脆又輕快。

我猛然回頭。

那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少女。

她很漂亮,一頭烏黑亮麗的短發,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

但她的年紀……讓我有些拿不準,反正肯定不比我小。

“沒……沒有。”我有點結巴,后來才察覺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奇怪。

“小弟弟,你多大啦?”

“十六。”我老實回答。

“不可能。”她搖了搖頭,語氣十分篤定,“我才八歲。”

“啊?”我愣了一下,一時間接不上話。

這……八歲?

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調侃我?

等等,可能是現在女孩都喜歡自稱年輕?或者,她是在玩梗?是那個姜文的梗?

我還沒想好該怎么接話,突然,門口的老大爺推了我一把。

“去去去,一邊去,你跟精神病廢什么話呢?”

我后知后覺地被推開,但還沒覺得哪里不對勁。我想再走上前和那個少女說點什么,卻發現——她已經被大爺推回了樓里。

我想跟上去。

“哎哎哎,干什么去?”

“我是家屬,我要看我姥娘去。”

“家屬?家屬就該陪我打羽毛球。”

大爺瞇起眼睛,神態十分囂張,像個得意忘形的小人。

“呸,誰跟你這個老頭打球。”我啐了他一口。

大爺卻一臉無所謂,晃晃悠悠地走遠了。

我轉頭再看向院子——

剛剛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不見了。

院子里空無一人。

就連空氣也安靜得詭異,只有風揚起地上的塵土,旋轉著飄散開去。

回到家后,我的腦海里滿是那個女人。

我很確定,她不可能只有八歲。

她比我大,絕對比我大。

我站在浴室的鏡子前,剛洗完澡,赤裸著上身,雙手放在胸前。

“肯定比我大。”我喃喃自語。

第二天。

“媽,我要去醫院看姥娘,你去嗎?”

“下午再去。”

“那我先走了。”

身后,媽媽還在嘀嘀咕咕地數落著什么,我沒聽清,也懶得回頭,徑直出了門。

精神病院門口。

“老頭,開門!”

透過值班室的窗戶,我看到那個門衛老頭扭扭捏捏地從床上爬起來,揉著眼睛。我立刻開始拍打窗戶。

“開門,開門,開門!”

“別拍了,臭小子。”老頭不耐煩地打量了我一眼。

“來干嘛?”

“看我姥娘。”

“放屁,你是來看你姥娘的嗎?”他瞇起眼,嘴角泛起意味深長的笑,“我都不好意思點破你,你把這兒當成什么了?”

我懶得理他,直接走進醫院。

院子。

我一個人在院子里轉悠,速度很快,不停地繞圈。

焦急得不像是在散步,倒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可是,院子里始終只有我一個人。

一直轉到中午,肚子餓了,我才去二樓找姥娘。

她還是和往常一樣,坐在病床上,笑著招呼我過去。

舅舅也來了,帶了飯,都是我和姥娘愛吃的東西。

吃過午飯,下午,我又回到了院子里,繼續走著,只是這次,比上午慢了一些。

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不會再出現了。

直到那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弟弟,你在干什么?”

像百靈鳥的鳴叫,清脆又輕快。

我猛然抬頭,看見她站在不遠處,依舊穿著那件白色連衣裙,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

“沒什么,就是有點無聊,隨便走走。”我低下頭,有些害羞。

“你都無聊了一上午了嗎?”

“啊?”

“我在樓上一直看著你呢。看著你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像只蒼蠅一樣。”

她笑了,像是真的看見了一只蒼蠅。

我倒是無所謂,反而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

“姐姐,我想明白了,其實我也是八歲。”

她愣了一下,隨后皺起眉,仔細打量我。

我的心跳加快,不知道為什么,竟有些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笑了。

“不可能。”

她的笑容干凈而明亮,帶著點狡黠的意味。

“你一看就還沒八歲呢。”

她的笑容越來越燦爛,我的心跳也隨之加快。

我不知道這種心情是什么,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于是,我成了她的弟弟。

我們開始玩小孩子的游戲,比如過家家。

我沒辦法切換到第三視角,但如果有人看到兩個成年人蹲在地上玩過家家,應該會覺得十分辣眼睛。

老實說,我對這些小孩子的游戲并沒有多大興趣。

但我享受這樣的時光。

等到太陽偏西,她要回樓里的時候,她對我說:“我只有在太陽剛過正午的時候才會出來,以后別傻傻地等上一上午了。”

從那天起,每個下午,我們都會在一起度過。

有時,我會偷偷看她的側臉,她天真爛漫,像個真正的小公主。

到了那一刻,我才真的相信——

她,或許真的只有八歲。

我知道,這段日子注定不會太長。

我感到自己在這里的存在,始終被某種看不見的期限所限制。

那天晚上,媽媽突然抱住我,語氣里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姥娘明天就要出院了!”

出院時間定在明天上午,我和媽媽都會去接姥娘回家。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

無論是十六歲的自己,還是八歲的自己,都害怕別離。

可是,時間不會等人。

哪怕你裝傻,它也不會停下來。

出院當天上午。

我和媽媽在姥娘的病房里忙著收拾東西,又跟醫生一一道謝。醫生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滿了“妙手回春”四個字。

“舅舅去哪兒了?”我問。

“那兒。”媽媽朝窗戶外指了指。

我順著窗戶望去,看到樓下的舅舅正在和門口的老大爺打羽毛球。

他們打得很激烈。

老大爺的球路陰險,上一秒把球打到舅舅的正手位,下一秒又猛地吊到反手位。可舅舅仗著年輕,腳步靈活,輾轉騰挪,絲毫不落下風。

我記得,舅舅以前是市羽毛球季軍。

“這個老爺子身板真硬朗。”媽媽感慨道。

“他還真是喜歡打羽毛球。”我有些無奈。

“是啊。”醫生接過話茬,嘆了口氣,“得了這么個病,心里要是沒點念想,怕是撐不住。”

我一愣,扭頭看向醫生。

“他……也是你的病人?”

醫生點了點頭,算是肯定了我的猜測。

我重新望向窗外,那個氣喘吁吁的老人,正勉力接下舅舅的一記扣殺。

比賽結束了。

老大爺站在原地,單手拄著球拍,嘴角卻帶著滿足的笑。

“咱們該走了。”媽媽提醒道。

我想去找她,想和她道別。

可我不知道她在哪個病房。

我記得自己好像問過她,但她一定沒說過。

太陽快到正午了。

可我必須離開。

車子駛出醫院大門,我透過車窗望向身后。

塵埃揚起,吞沒了一切。

故事終該有個結局,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

今晚,比昨晚更難熬。后悔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我好像失去了什么,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得到。

我突然明白了,一個八歲孩童最原始的沖動。

次日正午,我又獨自來到精神病院。

這次,老大爺沒有再讓我進去。

我抬頭望向醫院大樓,不確定在某個地方,究竟能否看見自己。

風吹過。

“小弟弟,你來了。”

聲音沉悶,不再像百靈鳥那樣清脆,卻依舊熟悉。

她站在圍欄后,雙手握著鐵欄桿,眼神直直地看著我。

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其實最重要的話就在嘴邊。

“我來了,可我進不去了。”

“嗯。”

“我們以后不能一起在院子里玩了。”

“嗯。”

“我姥娘出院了,他們不讓我再進到院子里……”

“嗯。”

“我以后恐怕不會再來了。”

“沒關系,反正我也要走了。”她的聲音冷冰冰的,像是什么都無所謂。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這一刻,我第一次覺得精神病真的很讓人頭疼,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也不明白別人在說些什么。

風拂過圍欄,吹動她短短的發絲,又揚起一陣塵埃。

她突然開口:“你真的是八歲嗎?”

“啊?”

“你真的,只有八歲嗎?”

我抬起頭,看進她的眼睛。

她也在看著我,嘴角帶著淺淡的笑。

……

相視無言。

“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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