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晨霧未散時,蘇檀已蹲在灑掃局賬房的青石板地上。
她膝頭攤著一摞泛著舊茶漬的賬冊,指尖順著墨跡斑駁的數字劃過。
自升為賬房助手后,這是她每日的必修課——說是核對灑掃局與各宮的往來用度,實則借著算珠子的噼啪聲,把后宮里每筆銀錢的流向都刻進腦子。
“小蘇檀,掌膳司新送的報銷單?!按执刹璞K“當啷“一聲擱在案頭,李司務的指甲蓋敲了敲泛黃的紙卷,“仔細著點,上回麗妃宮里要的十盆雪梅,你漏記了三盆,害我被罵得狗血淋頭?!?
蘇檀縮了縮脖子,把茶盞往自己跟前扒拉了寸許——李司務總愛把喝剩的茶潑在她鞋面上,這是她學乖后練出的“自保術“。
她展開報銷單,目光掃過“炭銀五十兩““蜜餞二十斤“的條目,忽然指尖微頓。
一張薄如蟬翼的銀票從紙縫里滑落,邊緣壓著半枚朱砂印,金額欄赫然寫著“三百兩整“。
賬房里燒著粗炭,蘇檀后頸卻泛起涼意。
掌膳司管的是各宮膳食,三百兩足夠支應麗妃宮里三個月的例銀,怎會混在普通報銷單里?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銳光,指尖快速將銀票按回原處,又裝作被墨漬嗆到似的咳嗽兩聲:“司務,這張單子的墨還沒干呢。“
李司務頭也不抬:“掌膳司趙頭兒剛送來的,許是急著要結。“
蘇檀應了聲,等李司務扭著腰肢出去催其他宮的月錢,才迅速將銀票抽進袖口。
她摸出懷里的銅鑰匙,打開案下的暗格——那是她用半塊桂花糕跟灑掃局老庫丁換的,專藏“意外之財“。
可這次不是銀錢。
她把銀票攤平在膝蓋上,借著透窗的微光辨認編號。
前世做會計時,她能背下二十家銀行的票號規則,大楚的“匯通銀號“尾數帶星紋,這張票子末尾正是三顆極小的星。
“華清宮上月采買的珊瑚樹,用的也是匯通銀號的三百兩票子。“蘇檀咬著唇,從袖中摸出個巴掌大的藍布本,封皮磨得發毛,里面密密麻麻記著各宮用度。
她翻到“華清宮“那頁,果然看到一行小字:“十月初九,匯通三百兩,珊瑚樹一對,供于東暖閣?!?
燭火噼啪炸了個燈花,蘇檀被燙得縮手。
她突然想起前日在洗衣局聽見的閑言——張嬤嬤給華清宮送洗的錦被里,裹著半塊繡著“硯“字的帕子。
當時她只當是哪個小宮娥的春心,如今看來,怕是張嬤嬤替華清宮走的暗賬。
“公子要的東西,該加碼了?!疤K檀把銀票原樣疊好,塞進藍布本夾層,又用炭筆在“華清宮“那頁畫了個小銅錢——這是她和裴硯約定的“重要情報“標記。
夜漏過了三更,御花園的涼亭裹在層疊的梅香里。
蘇檀把藍布本揣在懷里,沿著抄手游廊快走,棉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響。
她特意繞了三道彎,確認身后沒有腳步聲,才掀開涼亭的棉簾。
裴硯倚著亭柱,月光漫過他肩頭,將玄色暗紋錦袍染成霜色。
他手里捏著半塊蜜餞,見她進來,眼尾微挑:“小財迷倒守時,難不成怕我賴賬?“
蘇檀搓著凍紅的手湊過去:“公子的銀錢,奴婢可舍不得少半文。“她從懷里摸出藍布本,翻到畫著銅錢的那頁,“掌膳司的報銷單里混了張三百兩的銀票,編號和華清宮上月買珊瑚樹的票子一樣?!?
裴硯的手指頓在蜜餞上,目光掃過她指的位置:“張嬤嬤的手,伸到掌膳司了?“
“不止。“蘇檀故意拖長聲音,“奴婢還聽見,華清宮的大宮女說,三皇子生得最像先皇?!八а弁娝廾谘巯峦冻鲆黄幱?,“娘娘宮里的人,最近總往您的竹影軒附近晃?!?
裴硯突然笑了,蜜餞在他齒間發出清脆的響:“小檀子這是要坐地起價?“他從袖中取出枚羊脂玉佩,九瓣蓮紋在月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拿這個?!?
蘇檀的指尖剛碰到玉佩,就像被燙到似的縮回。
這玉佩她在古籍里見過,是先皇親賜皇子的信物,刻著“承乾“二字——先皇最器重的三皇子,乳名正是承硯。
“公子...“她眼眶倏地發紅,“這太貴重了,奴婢受不起。“
“受得起?!芭岢幬兆∷氖?,將玉佩塞進她掌心,指腹擦過她凍得發僵的指節,“你替我盯著華清宮的銀錢,就是替我盯著刀子?!八砷_手時,袖中飄出一縷雪松香,混著梅香鉆進蘇檀鼻間,“明日起,每月例銀加三十兩。“
蘇檀攥著玉佩往回跑,心跳得撞著肋骨。
她摸黑溜進偏房,把玉佩塞進炕席下的暗格——那是她用半塊銀錁子收買小太監,在墻根掏的藏寶地。
月光透過窗紙漏進來,她翻開藍布本,蘸著冷墨寫道:“裴硯贈承乾佩,或信我至深;華清宮銀錢暗涌,張嬤嬤或為中間人;二十年前舊事,恐與奪嫡相關?!?
墨跡未干,窗外突然起了風。
竹影在窗紙上搖晃,像無數只手在抓撓。
蘇檀剛要合本子,忽聽見廊下傳來腳步聲。
她吹滅蠟燭,縮在炕角,就著月光看見窗紙上映出個臃腫的影子——是張嬤嬤。
“小蘇檀睡了沒?“張嬤嬤的聲音裹著寒氣,“明兒華清宮設宴,掌事們要挑人作陪,你跟我去?!?
蘇檀盯著窗紙上晃動的影子,喉頭發緊。
她摸到枕頭下的藍布本,觸手一片溫熱。
夜風卷著梅香灌進窗縫,她打了個寒顫,忽然想起裴硯遞玉佩時,指腹上那道淺淺的繭——那是常年握刀的人才有的痕跡。
夜雨微涼,冷風穿廊。
蘇檀裹緊被子,聽著窗外漸密的雨聲,在黑暗里睜大了眼睛。
她知道,從今夜起,自己再不是躲在賬房里撥算盤的小宮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