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檀剛把藍布本塞回枕頭下，廊下就傳來木屐碾過青石板的聲響。

“蘇檀姐姐。“兩個粗使宮女從陰影里鉆出來，左邊那個提著半舊的羊角燈，暖黃光暈里能看見她袖口補了三塊補丁，“王嬤嬤說您今日在冷宮西角撿了東西，讓您去庫房偏殿問話。“

蘇檀后頸的寒毛倏地豎起來。

她昨夜才替裴硯撿了半張殘圖，今日就被王婆子盯上——看來那破紙頭確實不簡單。

面上卻仍是呆愣愣的笑，手指絞著粗布裙角：“嬤嬤喚我？

許是要給我分兩吊賞錢？“她故意踉蹌一步，撞得左邊宮女懷里的燈晃了晃，借勢低頭把藏在鞋底的殘圖又往里頂了頂。

那紙角硌得腳心生疼，倒像根刺扎著神經，讓她腦子格外清醒。

兩個宮女對視一眼，右邊那個扯了扯她衣袖：“快走，嬤嬤等得不耐煩了。“

庫房偏殿的門簾掀開時，蘇檀被燭煙嗆得瞇起眼。

王婆子正坐在紅木雕花椅上，鬢邊的銀簪子閃著冷光，腳邊臥著的貍花貓被腳步聲驚醒，弓起背發出嘶鳴。

她身旁立著個尖嘴猴腮的小太監，捧著本攤開的賬冊，封皮上“灑掃局“三個字被燭火映得泛紅。

“跪。“王婆子把茶盞往桌上一墩，青瓷底與木面碰撞出脆響，“蘇檀，你今日在冷宮西角到底撿了什么？“

蘇檀膝蓋剛碰著青磚，就縮著脖子往旁邊躲：“嬤嬤饒命！

奴婢就撿了張破紙頭，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樹，早扔茅廁了。“她故意把“破紙頭“說得黏糊糊的，像是真被嚇傻了，眼角卻瞥見王婆子指節捏得泛白——那是動了真怒的征兆。

“搜。“王婆子甩了甩帕子，兩個宮女立刻上前。

蘇檀任由她們翻檢，當對方的手摸到鞋底時，她突然“哎喲“一聲：“姐姐手好涼！“趁亂蜷起腳趾，殘圖被鞋幫壓得更緊，只漏出半道毛邊。

“沒東西。“宮女退到一旁，王婆子的貍花貓“嗖“地躥上她膝頭，爪子勾住她靛青裙裾。

“賤蹄子。“王婆子拍開貓，指甲幾乎戳到蘇檀額角，“你當我查不出？

昨兒掌燈時分，三皇子的竹影軒有暗衛巡查；今兒晌午，你又跟個穿月白衫子的公子在梅樹下說話——當老身瞎？“

蘇檀心頭一跳。

她白日里確實和裴硯在梅樹后碰頭，可王婆子連暗衛的動靜都摸得清楚，這老虔婆的耳目比她想得還多。

“嬤嬤說的是送蜜餞的公子？“她故意睜圓眼睛，“他說我掃的梅枝好看，賞了我半塊桂花糖。“說著從懷里摸出塊皺巴巴的糖紙，“您瞧，都化在兜里了。“

王婆子的貍花貓突然撲向糖紙，帶翻了小太監手里的賬冊。

蘇檀眼尖地瞥見賬頁上“臘月柴薪“四個字，心跳快了半拍——她上個月替掌事嬤嬤核賬時，分明記得臘月柴薪只領了八十擔，可賬冊上寫的是一百一十擔。

“嬤嬤。“她突然扯了扯王婆子的裙角，聲音發顫，“奴婢笨歸笨，可也知道有些賬比破紙頭值錢。“不等王婆子發作，她從袖中抽出張皺巴巴的紙，“去年臘月柴薪多報三十擔，折合二十兩銀子；今年春分領了五石米，只發三石半——這些數兒，尚宮局的大人們愛不愛看？“

王婆子的臉瞬間白得像墻皮。

她猛地起身，椅子“哐當“翻倒，驚得貍花貓“喵“地竄上房梁。

小太監想去扶椅子，被她劈手扇了個耳光：“滾！“

“你哪來的這些？“她掐住蘇檀的手腕，指甲幾乎要陷進肉里，“是不是那姓裴的教你的？“

蘇檀疼得直抽氣，眼淚卻“啪嗒啪嗒“掉在王婆子手背：“奴婢前日替嬤嬤理舊賬，見墨色新得可疑，就多抄了兩筆......嬤嬤要是嫌奴婢多事，這紙我現在就燒了。“她作勢要把紙往燭火里送，王婆子慌忙撲過來搶，發簪都歪到耳后。

“小祖宗！“她聲音陡然軟下來，捏著蘇檀的手直抖，“你要什么？

月錢加五吊？

還是調去司衣司？“

蘇檀抽回手，把紙小心收進袖中：“奴婢就想安安穩穩當差。“她吸了吸鼻子，“昨兒李姐姐搶我半吊月錢，嬤嬤替我做主不？“

“做！“王婆子扯過帕子擦汗，鬢角的銀簪子晃得人眼花，“明兒就讓李丫頭去洗恭桶。“

蘇檀出了偏殿，夜露正重。

她摸了摸藏在鞋底的殘圖，還在。

雨不知何時停了，殘月像枚被咬了口的銀餅，掛在宮墻邊上。

“比我想象中更聰明。“

冷不丁的聲音驚得她踉蹌一步。

抬頭望去，墻頭立著道黑影，月白衫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玉佩的微光——是裴硯。

蘇檀慌忙福身：“公子怎的在這兒？“

裴硯翻身躍下，落地時像片葉子般輕。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指腹擦過她腕上的紅痕：“王婆子的爪子倒狠。“

蘇檀往后縮了縮，笑著摸出塊糖：“嬤嬤疼我，給的蜜餞太甜，牙疼。“

裴硯突然笑出聲，梅香混著雪松香漫開來：“你當我看不出？

那殘圖還在你鞋底。“他指尖點了點她腳面，“明兒辰時，梅樹后。“

說完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對了——“他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王婆子克扣你的月錢，我讓人從司膳司順了盒棗泥酥。“

蘇檀接過油紙包，暖香裹著糖霜鉆進鼻子。

她望著裴硯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月光下，鞋底的殘圖硌得腳心發燙。

藍布本的墨跡在她腦海里翻涌：“王婆子貪墨有據，可作籌碼；裴硯知我藏圖，卻未逼迫，或存合作之意。“

她攥緊油紙包，突然覺得這深宮的夜，似乎沒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