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臘月的風卷著細雪,從窗紙破洞鉆進來,在蘇檀后頸刮出一層雞皮疙瘩。
她縮了縮脖子,將算盤往暖爐邊推了推——自打升了賬房助手,張嬤嬤便把最麻煩的跨司對賬丟給了她,說是“練練手“,實則是要試她的斤兩。
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蘇檀的目光掃過掌膳司剛送來的報銷單據(jù)。
今日對的是冬月里各宮點心用度,什么“景陽宮桂花糕二十盤““延禧殿棗泥酥十五盒“,數(shù)字都對得嚴絲合縫。
直到最后一張泛黃的桑皮紙,她指尖突然頓住——那紙角壓著半截銀票,墨色的“三百兩“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小蘇檀發(fā)什么呆呢?“隔壁桌的王二丫端著茶盞湊過來,“張嬤嬤晌午要查賬,可別又算錯了。“
蘇檀慌忙把銀票往袖里一塞,指尖卻在桌下死死掐住掌心。
她望著王二丫鬢邊那朵褪了色的絹花——前日里這丫頭還哭窮說買不起新頭花,今日倒換了茶盞里的碧螺春,連茶沫子都浮著金箔。
“就快好了。“她扯出個傻笑,手指在算盤上亂撥兩下,“二丫姐姐幫我看看這盤核桃酥的數(shù),奴婢腦子笨,總怕錯了。“
王二丫撇撇嘴,湊過去看了兩眼:“不就二十三盤么?
有什么難的。“
蘇檀等她轉(zhuǎn)身,立刻把銀票抽出來。
紙張邊緣有細密的折痕,顯然被反復(fù)折疊過,背面還沾著點朱砂印泥——和灑掃局用的紅印不同,倒像是內(nèi)廷批文才有的宮印。
她把銀票往賬本底下一壓,心跳得耳朵發(fā)漲:前世做會計時,她最擅長從報銷單里揪出貓膩,沒想到這手藝在宮里倒成了保命符。
等王二丫哼著小調(diào)去倒茶,蘇檀迅速翻出往年賬冊。
華清宮的開銷單列在第三本,她記得上個月張嬤嬤核對時特意跳過了這頁——此刻再看,冬月里華清宮報了“炭盆修補銀三十兩“,臘月又有“冰鑒維護銀五十兩“,數(shù)字末尾的“七“字鉤筆,竟和銀票上的“百“字起筆如出一轍。
“原來如此。“她在袖中摸出個小銅筆,往賬本夾縫里一按,一張薄如蟬翼的竹紙便滑了出來。
這是她用碎茶葉汁浸過的密賬,專記見不得光的數(shù)目。
筆尖在竹紙上洇開:“華清宮銀票三百兩,編號同冬月炭盆、臘月冰鑒賬尾筆鋒,疑張嬤嬤經(jīng)手。“
窗外月上柳梢時,蘇檀把竹紙疊成小團,塞進隨身的香袋里。
她特意繞了三條巷子,確認身后沒有腳步聲,才拐進御花園的梅林。
涼亭里早燃著銅燈,暖黃的光映著裴硯月白的氅衣,他正捏著枚蜜餞往嘴里送,見她過來,眉梢一挑:“小財迷倒守時。“
“公子的銀子,奴婢可舍不得遲到。“蘇檀搓著凍紅的手,眼睛卻盯著他腰間的玉牌——那是皇子才能用的云紋,今日倒多系了串東珠,在雪里晃得人眼花。
裴硯從袖中摸出個錦盒,掀開時金芒刺得蘇檀瞇眼:“上個月說要查張嬤嬤的私賬,這是定金。“
蘇檀的手指剛要碰金錁子,又觸電似的縮回來。
她蹲下身,假裝系鞋帶,把香袋里的竹紙塞進他靴筒:“公子要的東西在這兒。“直起身時,眼底閃過狡黠,“不過...奴婢還聽見些別的。“
“哦?“裴硯咬著蜜餞,尾音拖得綿長。
“華清宮的麗妃娘娘,前兒在御膳房說,三皇子生得最像先皇。“蘇檀故意把“三皇子“三個字咬得極重,“娘娘宮里的大宮女還說,要給公子送些補身的人參。“
裴硯的笑意在臉上凝了一瞬,隨即漫不經(jīng)心地理了理袖口:“麗妃素日最疼幾個小皇子,許是看我穿得單薄。“他突然傾身湊近,雪松熏香裹著寒氣撲來,“小檀子倒是消息靈通,比我宮里的暗衛(wèi)還快三分。“
蘇檀往后退了半步,撞在涼亭的石柱上。
她能看見裴硯眼底的暗潮,像深潭里游動的魚,明明笑著,卻讓人脊背發(fā)涼。“奴婢就圖公子的銀子。“她吸了吸鼻子,裝出貪財?shù)哪樱肮右窍淤F,奴婢明日就去幫麗妃娘娘管賬——聽說她賞下人的金錁子,比公子的大。“
裴硯突然笑出聲,從腰間解下枚羊脂玉佩:“拿這個。“他把玉佩塞進蘇檀手里,玉墜還帶著他的體溫,“日后若有麻煩,拿它去竹影軒找阿福,說是我的人。“
蘇檀捏著玉佩,指尖微微發(fā)抖。
這玉佩雕著九瓣蓮紋,是先皇親賜給皇子的信物,她前世在古籍里見過圖錄。“公子...“她抬眼時眼眶泛紅,“這太貴重了,奴婢受不起。“
“受得起。“裴硯替她把玉佩塞進衣襟,指腹擦過她凍得發(fā)紅的耳垂,“你替我盯著張嬤嬤,盯著華清宮,就是替我盯著刀尖子。“他退后兩步,融入夜色里,聲音卻清晰傳來,“明日開始,每月再加二十兩例銀。“
蘇檀攥著玉佩跑回灑掃局時,后頸全是冷汗。
她把玉佩藏在炕席下的暗格里,又翻出密賬。
燭火映著新寫的字跡:“裴硯贈皇子玉佩,或信我至深;麗妃示好,恐為奪嫡鋪路;張嬤嬤與華清宮銀錢往來,或涉二十年舊事。“
墨跡未干,窗外突然傳來梆子響。
“小蘇檀睡了沒?“張嬤嬤的聲音裹著風雪,“明兒華清宮設(shè)宴,掌事們要挑人作陪,你跟我去。“
蘇檀吹滅蠟燭,望著窗外搖晃的樹影。
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局,終是要往深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