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月軒的燭芯“噼啪”爆了個火星,裴硯捏著賬冊的指尖在“三千兩”的批注上頓了頓。
他垂眸時,眼尾那抹若有似無的紅痣被火光映得更艷,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主子,該歇下了。”守夜的小太監捧著茶盞在廊下輕聲提醒。
裴硯沒應,反而把賬冊往燭火更近處挪了挪。
泛黃的紙頁邊緣被烤得微卷,卻掩不住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蘇檀的字跡不算工整,倒像前世在算盤珠子上磨出來的,橫平豎直帶著股子市井小賬房的煙火氣。
每筆采購價與市價的差額都用朱砂標了圈,連“陳記香粉鋪月中漲了二錢”這種細枝末節都記著,最后一行“累計貪墨三千兩”的數字底下,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銅錢。
他低笑一聲,指腹蹭過那枚銅錢印子,喉間溢出幾分興味:“這個小財迷,倒會在賬本里藏私貨。”窗外的玉蘭被夜風吹得簌簌響,他望著院角那株老玉蘭,忽然想起白日里蘇檀蹲在司膳局后巷的模樣——她袖中墜著他送的羊脂玉佩,陽光透過油紙包照在她臉上,眼睛亮得像沾了蜜的琉璃珠。
第二日早朝,太和殿的龍涎香混著朝臣的咳嗽聲漫開。
裴硯站在皇子隊列末位,玄色朝服被晨露浸得微涼。
當皇帝問及后宮用度時,他突然出列,廣袖一拂跪了下去:“兒臣昨日得聞,后宮胭脂香粉采購賬目與市價多有出入。兒臣不敢揣度內廷,但念及國庫每一兩銀皆百姓血汗,懇請父皇準戶部徹查。”
金鑾殿霎時靜得能聽見殿角銅鶴嘴里飄出的香灰落地聲。
皇帝擱下茶盞,目光似刀般掃過裴硯:“三皇子何時關心起內廷瑣事了?”裴硯垂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聲音里帶著幾分少年人該有的赤誠:“兒臣前日在御花園遇見灑掃的小宮娥,聽她說主子們用的胭脂有股子怪味。兒臣想著,連宮娥都能察覺的異狀,或許真該查個明白。”
皇帝的目光緩和了些,揮了揮手:“著戶部、司禮監協同核查。”
消息傳到承華宮時,青鸞正往鬢邊插一支點翠步搖。
鎏金簪子“當啷”掉在妝奩上,她指尖發顫,抓起案上的茶盞就砸向跪地的小宮女:“查?查什么查!那賤人不過是司膳局的協理,憑什么……”話音未落,殿外傳來通傳聲:“淑妃娘娘有令,青鸞姑娘今日不必侍寢了。”
她踉蹌著扶住妝臺,鏡中映出她煞白的臉——昨日皇后才召孫姑姑核賬,今日三皇子就遞了折子,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她猛地扯下腕間的翡翠鐲子砸向門口,碎玉濺起的聲響里,她想起前日在司禮監掉的帕子,帕角那個“裴”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三日后的司禮監大堂,日頭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上割出金棱。
孫姑姑捧著蓋了玉璽的卷宗站在階上,聲音像敲在銅磬上:“經查,近半年胭脂香粉采購中,青鸞虛報物價,挪用公款共計三千二百兩。依《宮規》第一百零七條,貶為浣衣局粗使宮女,即刻執行。”
“不可能!”青鸞尖叫著撲過去,發簪散了大半,發梢掃過孫姑姑的衣襟,“我明明……明明只貪了兩千八!”她突然頓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蘇檀昨日在司膳局后巷塞給小順子的那包梅干核,此刻正躺在孫姑姑腳邊的證物匣里,每顆核上都用炭筆寫著日期和數目,連她上個月多報的那四百兩都記得清清楚楚。
蘇檀站在廊下,看著青鸞被兩個粗使嬤嬤架著往外拖。
那女人經過她時,指甲幾乎要撓到她的臉:“是你!是你這小賤人……”蘇檀往后退了半步,袖中攥著的帕子浸了冷汗——前世做會計時,她總把每筆錯賬記在便簽上,穿越后這習慣倒成了保命符。
青鸞的罵聲漸遠,她望著地上晃動的樹影,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沉啞嗓音:“膽子倒是比上個月大了。”
裴硯倚在廊柱上,手里轉著枚羊脂玉佩——正是他前日塞給蘇檀的那枚。
他今日沒穿朝服,月白錦袍上繡著玉蘭花,在風里晃出一片溫柔的影子。
蘇檀慌忙福身,卻聽他輕笑一聲:“抬頭。”
她抬眼時,正撞進他深潭般的眼底。
燭火在隱月軒照過的那雙眼,此刻在日光下更顯清亮,像是能把她的心思都揉碎了看:“那日阿香送賬冊時,你在帕子里塞了顆蜜棗?”蘇檀耳尖發燙,想起前日讓阿香捎的油紙包,確實在賬冊底下壓了顆蜜餞——她總怕裴硯嫌賬冊枯燥,像哄孩童般塞點甜的。
“奴婢只是……只是想把賬目理清楚。”她聲音發顫,前世職場里被上司搶功勞的委屈忽然涌上來,可這一世,她的算盤珠子終于撥響了自己的賬。
裴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指腹擦過她耳尖時帶起一片紅:“下次若有這樣的賬本,直接送來隱月軒。”他頓了頓,又補了句,“蜜棗也多備幾顆。”
蘇檀回到司膳局時,暮色已經漫上宮墻。
她抱著新領的月錢往偏殿走,路過拐角時,兩個小宮女的私語像針一樣扎進耳朵:“你說青鸞被貶前燒的那封信?我瞅見她往炭盆里扔了張紙,上邊好像有‘南’字……”
她腳步猛地頓住,腕間的銅鏡撞在廊柱上,“當”的一聲。
晚風卷起幾片落葉,掠過她腳邊,往偏殿后的小廚房方向飄去。
蘇檀望著那片葉子,忽然想起青鸞帕角的“裴”字,想起她燒信時慌亂的眼神——這潭水,似乎比她算的賬還要深。
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裙角,沿著落葉飄去的方向走了兩步,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她細長的影子,像根細細的線,慢慢纏進更深的宮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