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三刻，尚宮局的銅漏剛滴完第七滴水，蘇檀就捧著茶盞站在了廊下。

晨霧未散，她望著窗紙后晃動的人影，指尖輕輕叩了叩茶托——張掌事的早茶該涼了。

“蘇副掌事今日倒來得早。“阿香從偏廳閃出來，手里攥著團皺巴巴的帕子，眼角還掛著沒擦凈的睡痕，“掌事昨兒翻了半宿賬本，正犯頭疼呢。“

蘇檀垂眸看茶盞里晃動的茶葉，嘴角慢慢彎出個憨笑：“奴婢給掌事煮了蜜棗茶，甜絲絲的，最能壓頭疼。“她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補了句，“就是司膳局的蜜棗糕...昨兒沒搶到，餓了半宿呢。“

阿香的睫毛顫了顫。

她盯著蘇檀沾著茶漬的袖口，見那丫頭還在掰著手指頭數：“前兒小桃說司膳局新做了桂花糖蒸栗粉糕，金黃金黃的，咬一口能抿出半嘴蜜——“

“知道了！“阿香猛地甩了下帕子，轉身往正廳跑，裙角帶翻了廊下的花盆。

蘇檀望著她跑遠的背影，舔了舔后槽牙——這丫頭定是要去跟張掌事說，她蘇檀到底還是個沒出息的吃貨。

午后日頭最毒時，司膳局的蒸籠剛掀蓋，蘇檀就揉著肚子蹭了進去。“李姐，給我留塊糕唄？“她扒著案幾直咽口水，“昨兒沒吃著，夜里肚子咕咕叫得比更夫敲梆子還響。“

掌勺的李嬤嬤笑著拍了下她手背：“拿去吧，就剩兩塊。“她掀開籠布，熱氣裹著甜香撲出來，蘇檀卻沒去接，反而踉蹌著撞向墻角的木柜——那是庫房的門。

“哎呦！“她扶著柜門直揉膝蓋，余光瞥見門閂上的銅鎖。

李嬤嬤轉身收拾蒸籠的當口，她摸出袖中細鐵絲，三兩下挑開了鎖。

庫房里陰涼得很，蘇檀捏著糕餅咬了口，糖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她裝模作樣舔了舔指尖，眼睛卻掃過堆成山的糧袋——最里頭那排檀木柜，才是藏賬冊的地方。

“上個月的鹿血...三斤？“她翻開最上面那本賬，墨跡還沒干透，“人參五支，阿膠兩斤...可尚食局的月例單上，只記了半支人參。“她心跳得厲害，指尖在數字上快速劃過，前世做會計時養成的習慣——每筆數目都要在心里過三遍。

“你...你怎...“

冷不丁響起的沙啞聲驚得蘇檀差點把賬冊掉在地上。

她轉頭看見老吳頭扶著門框，花白的胡子抖成一團，手里的銅鑰匙叮當作響。

這御廚班最老的賬房先生，管了三十年庫房，口吃比他的算盤珠子還出名。

“吳叔！“蘇檀趕緊把糕餅塞過去，糖渣沾在老吳頭皸裂的手背上，“我...我就想多拿兩塊糕餅，您別告訴李姐成嗎？“她從袖中摸出枚金葉子，在老吳頭眼前晃了晃，“這是我攢了半年的月錢，您幫我藏著，等發月例再還我成不？“

老吳頭的喉結動了動。

他盯著金葉子上刻的“尚宮局“三個字，突然伸出枯枝似的手攥住蘇檀的手腕：“你...你不是...為...為了糕餅。“他的指甲蓋泛著青，是常年撥算盤磨的，“昨兒...昨兒夜里，三皇子...來...來問過...東六宮的賬。“

蘇檀心里一緊，面上卻笑得更憨：“吳叔說啥呢？

我就一愛吃糕餅的傻丫頭。“她把金葉子塞進老吳頭掌心，“您就當幫我個忙，看看這些數目對不對？

我總怕算錯了，要挨罵的。“

老吳頭的手抖得厲害。

他盯著金葉子看了足有半柱香，突然彎腰翻開賬冊。“鹿...鹿血走的...是...是暗線。“他的口吃突然輕了些，“東...東六宮有...有條密道，通...通到宮外。“他指了指賬冊最后一頁的批注，“這...這數字，是...是月例的三...三倍。“

蘇檀的呼吸頓住了。

她想起昨夜裴硯說的“母妃的族親“，想起火盆里未燒盡的紙灰——原來那些藥材，根本不是給林小主補身子的。

“謝...謝吳叔。“她把賬冊原樣放回，又塞了塊糕餅在老吳頭手里，“這糕餅可甜了，您嘗嘗。“

老吳頭咬了口糕餅，糖渣落進胡子里。

他望著蘇檀跑遠的背影，突然輕聲說：“三...三皇子的母妃...愛吃...愛吃桂花糕。“

月上梢頭時，蘇檀摸黑進了御花園的竹影軒。

裴硯靠在廊柱上，手里轉著枚羊脂玉扳指，見她來，便伸手接過她遞來的賬冊。

“東六宮暗線。“他翻到最后一頁，指節捏得發白，“二十年前，母妃的陪嫁嬤嬤就是從東六宮失蹤的。“他抬眼時，眸子里映著月光，“你怎么讓老吳頭開口的？“

蘇檀蹲下來撥弄石桌上的燭火：“他愛吃甜的，我就給他糕餅；他怕挨罵，我就說幫他核賬。“她抬頭笑，“再說了，誰會跟金葉子過不去呢？“

裴硯突然笑出聲。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指腹擦過她嘴角沒擦凈的糖渣：“你呀，比金葉子還精。“

蘇檀的耳尖發燙。

她望著裴硯眼里跳動的燭火，突然想起前世辦公室里的熒光燈——那時的她總覺得日子像本算錯的賬，可現在，每筆數目都清楚得很。

“明兒張掌事要查尚宮局的月錢。“裴硯把賬冊收進袖中，“阿香這兩天在各宮亂竄，你小心些。“

蘇檀點頭，轉身要走，卻被裴硯叫住：“等下。“他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司膳局新做的桂花糕，我讓小廚房留的。“

油紙展開，甜香裹著熱氣撲出來。

蘇檀望著那金黃的糕餅，突然想起老吳頭說的話——原來裴硯記得母妃愛吃的甜，就像她記得每筆錯賬的數目。

隔日清晨，尚宮局的廊下圍了一圈宮娥。

阿香攥著帕子尖叫：“蘇檀因貪吃被逐出尚宮局，現在司膳局偷拿東西！“她的臉漲得通紅，“我親耳聽見張掌事說的！“

蘇檀端著茶盞從轉角走出來，嘴角還沾著糕餅渣。

她望著阿香扭曲的臉，笑得眼尾彎成月牙：“阿香姐姐消息真靈，昨兒我才跟李姐說想吃糕餅，今兒就傳遍了。“

阿香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望著蘇檀手里的茶盞——那是張掌事最愛的汝窯青瓷，此刻正穩穩當當托在蘇檀手心里。

“姐姐要是饞了，“蘇檀把茶盞遞給旁邊的小宮娥，“我帶姐姐去司膳局，咱們再拿兩塊糕餅？“

阿香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望著蘇檀轉身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日在庫房外聽見的動靜——原來最會算計的，從來都不是她。

晨風吹起蘇檀的裙角，她望著廊下晃動的樹影，耳邊響起裴硯的話：“真正的對手，還沒出手。“

可她有的是糕餅，有的是賬冊，有的是藏在甜笑下，比金葉子更亮的，算盡人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