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宮局的雕花木門在晨霧里吱呀作響，蘇檀踩著新換的云頭鞋跨進殿門時，后頸突然泛起涼意——張掌事正站在青漆案前，金鑲玉護甲重重叩在一摞賬冊上。

“蘇副掌事好大的威風。“張掌事的聲音像浸了冰碴子，“卯時三刻才到，當尚宮局是你家后院？“

蘇檀垂眸撫了撫碧色宮裝的袖口，袖中算盤珠子輕響兩下。

她能聞見張掌事身上沉水香里混著的苦艾味——前世經理查賬時，鋼筆尖戳在錯賬上也會溢出這種焦躁的味道。“掌事教訓的是。“她抬頭時眼睛彎成月牙，“昨夜收拾新賜的妝匣，倒把時辰忘了。“說著從袖中摸出塊碎銀，“小廚房新蒸的桂花糕，掌事嘗嘗？“

張掌事的瞳孔縮了縮。

那碎銀的成色是宮銀局新鑄的，邊緣還帶著模子壓的暗紋——分明是三皇子府常用的銀錢。

她盯著蘇檀腰間新掛的羊脂玉牌，護甲在賬冊上刮出刺耳的聲響：“既來了，便去后堂理舊賬。

十年前的賞賜名錄，堆在西墻根。“

蘇檀應了聲，轉身往偏殿走。

她能感覺到張掌事的目光像根細針，扎在脊背中央——這正是她要的。

尚宮局的舊賬里藏著太多秘密，若張掌事不著急，反而奇怪了。

西墻根的樟木箱落著三寸厚的灰。

蘇檀用帕子捂住口鼻，掀開箱蓋時，霉味裹著陳紙的氣息撲面而來。

最上面一本賬冊封皮寫著“賞賜名錄“，墨跡已經發暗。

她翻開第一頁，指尖突然頓住——第二十三行，“林氏，灑掃局宮娥“的名字旁，畫著朵褪色的紫藤花。

“紫藤花...“蘇檀默念著，喉頭泛起腥甜。

昨夜裴硯說母妃的藥賬里也有這標記，原身記憶里，先貴妃最愛的正是紫藤。

她快速翻到末尾，心跳聲震得耳鼓發疼——林氏的名字在貴妃暴斃那年便沒了記錄，可月例銀卻一直發到五年前，共計五十八兩七錢，分文不差。

“蘇副掌事好興致。“張掌事的聲音突然從身后炸響，“這破箱子有什么好看的？“

蘇檀手一抖，賬冊“啪“地合上。

她慌忙蹲下身撿，指甲蓋在青磚上刮出白痕：“掌事嚇我一跳！

我...我就是看看從前的規矩。“

張掌事的繡鞋尖踢了踢木箱：“十年前的老黃歷，早該燒了。“她俯身要搶賬冊，蘇檀卻先一步抱進懷里，仰頭露出傻兮兮的笑：“掌事別急呀，我抄個樣子，以后記新賬也有個譜。“

張掌事盯著她懷里的賬冊，喉結動了動。

過了好半晌，才甩袖冷笑：“隨你，反正也是要作廢的東西。“

待張掌事的腳步聲消失在廊下，蘇檀立刻從袖中摸出薄紙。

她的手指在賬頁上快速移動，將林氏的記錄連日期帶銀錢數目謄抄下來——前世做會計時，她能閉著眼背出三個月的流水賬，此刻抄得比算盤珠子還快。

末了，她在“紫藤花“旁畫了個小圈，折成極小的紙團。

酉時三刻，尚宮局的宮燈剛點上，劉太醫的藥箱便“恰好“擺在了院門口。

蘇檀端著藥碗路過時，紙團“啪嗒“掉進藥箱夾層。

劉太醫的手指在箱沿敲了兩下，是裴硯定的暗號——收到。

當夜，東宮暖閣的燭火一直亮著。

蘇檀被小太監引進去時，裴硯正倚在軟榻上翻她謄抄的賬頁，墨色的廣袖垂在地上，像團化不開的夜。“林氏？“他抬眼，燭火在眼底晃出細碎的光，“先貴妃的貼身侍女，當年隨貴妃一同'暴病'。“

“可她的月例發到了五年前。“蘇檀攥緊袖中算盤，“若人早死了，誰會平白養個死人？“

裴硯的指尖停在“紫藤花“的小圈上：“你是說...她可能還活著？“

蘇檀點頭：“若她是被迫消失，必是知道了不能說的秘密。“

裴硯突然笑了，眼尾微挑，像只盯上獵物的狐貍：“既然如此，我們便去找找她。“他從案上摸出塊木牌，“三日后，御膳房要查食材損耗，你以副掌事的身份去。“木牌上刻著“御膳“二字，“冷宮的角門，從御膳房后巷繞過去最方便。“

三日后的清晨，蘇檀踩著露水進了御膳房。

蒸籠的白霧里，她瞥見張掌事的大丫鬟小桃正和御膳房的采買官咬耳朵，袖口露出半寸金絲。

她垂眸撥了撥算盤，將米糧損耗記成“兩升“——實際稱過的是半升。

待查完賬，她繞到后巷。

冷宮的磚縫里生著半人高的野蒿，風過處傳來腐木的霉味。

她沿著墻根走了半盞茶時辰，終于在一處爬滿青苔的偏殿外停住——窗欞上纏著半截紅布，正是先貴妃宮里常用的茜草染。

蘇檀推開門的瞬間，灰塵劈頭蓋臉落下來。

她瞇著眼往墻角看，碎磚堆里露出半截布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救我“。

她蹲下身去撿，指尖碰到個硬物——一支斷簪，尾端刻著纏枝牡丹，正是先貴妃的徽記。

“找到了。“她攥緊斷簪，心跳快得要沖出喉嚨。

回東宮的路上，裴硯的指尖撫過斷簪的刻紋，眼底的暗潮翻涌：“她還活著。“他突然握住蘇檀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像鐵箍似的扣住，“你越來越像我了。“

蘇檀垂眸盯著他腰間的玉佩，腕間的溫度透過衣袖滲進來：“奴婢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可你做的，遠比別人多。“裴硯松開手，聲音輕得像嘆息，“接下來的事，我會親自接手。

你只需幫我盯住尚宮局。“

數日后的深夜，尚宮局的更漏剛敲過三更，小竹慌慌張張撞開殿門：“蘇姐姐！

冷宮里的老粗使說，昨夜看見有黑影抬著箱子往北邊去了！“

蘇檀的算盤“啪“地掉在案上。

她抓起披風往外走，剛到院子里，便見裴硯的暗衛騎馬而來，手里舉著盞紅燈籠——這是緊急召見的暗號。

“你猜，他們是在轉移誰？“裴硯的聲音從轎輦里傳來，月光照在他臉上，半明半暗，“別輕舉妄動。“

話音未落，內宮的小黃門喘著氣跑來：“三殿下！

陛下召您即刻入宮！“

裴硯掀簾的動作頓了頓，轉頭時眼底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他伸手替蘇檀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低笑一聲：“等我回來。“

轎輦的車轍聲漸漸遠去，蘇檀站在原地，望著滿院被風吹得亂晃的宮燈。

她摸出袖中那支斷簪，涼意順著指尖爬進心口——此刻的尚宮局，空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