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上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冷白,蘇檀攥著帕子的手指微微發顫。“真正的對手才剛剛入場“——這行字像根細針,順著指腹扎進她心口。
前世做會計時,她總把重要票據鎖進鐵皮柜,此刻卻覺得這深宮比保險柜更危險,連一片絹帕都能掀起風浪。
她望著裴硯消失的方向,風卷著枯葉掃過宮道,遠處值更的燈籠在廊下搖晃,暈出一片昏黃。
直到打更聲第三次響起,她才將紙鳶小心塞進衣襟最里層,貼著心口的位置——那里還藏著小竹留下的紙條,兩張紙疊在一起,隔著布料硌得皮膚生疼。
次日清晨,蘇檀捧著尚宮局的腰牌往太醫院走。
秋晨的風帶著涼意,她攏了攏青布衫,袖中算盤珠子輕響。
這是她特意系上的——尚宮局賬房女官查賬,總得有個像樣的由頭。
轉過永巷拐角,迎面撞上劉太醫。
老醫正鬢角沾著藥屑,見著她便往旁邊讓了半步,袖中算盤珠似的小銅鈴輕晃:“蘇姑娘今日去庫房?“他聲音壓得極低,眼尾皺紋擠成一團,“殿下說,庫房西墻第三塊磚松了,搬賬冊時當心別碰著?!?
蘇檀心頭一跳。
裴硯連太醫院的磚都摸得清楚,這局布得比她算的還深。
她垂眸應了聲“知道“,再抬眼時劉太醫已拐進偏廳,只留一縷淡淡的艾草香飄在風里。
太醫院庫房果然陰冷。
蘇檀搓了搓手,借著窗縫漏進的光掃過一排檀木架。
賬冊按年份碼得整整齊齊,最上層蒙著薄灰,她踮腳取下標著“十一年春“的那本,指尖剛觸到封皮便頓住——這疊賬冊邊緣的磨損痕跡,和她昨日在尚宮局看到的周宮女筆跡如出一轍。
泛黃的紙頁翻得沙沙響。
蘇檀的算盤在膝頭撥得飛快,當算珠停在“紫藤花三百兩“那欄時,她的呼吸陡然一滯。
前世在藥材行做兼職時,她跟老藥工學過:紫藤花性溫無毒,可配在安神湯里,尋常宮眷每月用個三五兩已是極多。
這賬上卻記著“惠寧宮陳夫人“項下,單月用了三百兩。
“紫藤花入煎劑需文火慢熬,可若碾成細粉摻在點心里......“她想起老藥工說過的話,后頸泛起涼意。
慢性毒殺最是陰毒,每日添一點,半年才顯癥,屆時連太醫院都查不出因果。
“砰——“
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驚得她手一抖,賬冊險些落地。
蘇檀慌忙將賬冊往懷里一夾,貓腰鉆進角落的藥柜后。
霉味混著藥材的苦香嗆得她鼻尖發酸,她屏住呼吸,聽著腳步聲在架前停住。
“王典藥,今日可有人來查賬?“是個尖細的女聲,“尚宮局的人最近總往各處鉆,也不怕閃了腰?!?
“李司藥您放心,小的把舊賬都鎖在里間了。“另一個男聲賠著笑,“再說那蘇檀不過是個賬房丫頭,能翻出什么花樣?“
腳步聲漸遠,蘇檀這才敢直起腰。
她摸了摸懷里的賬冊,紙張邊緣被她捏出褶皺,像極了前世算錯賬時,經理拍在她桌上的報表——那時她只覺得委屈,現在倒覺得,這種“算錯“或許能算出點真東西。
夜漏三更時,蘇檀被帶進東宮偏殿。
燭火在銅鶴燭臺里噼啪作響,裴硯斜倚在軟榻上,墨色錦袍半敞,發間玉冠松松別著,倒真像個浪蕩皇子。
可他抬眼的瞬間,眼底寒星一閃,蘇檀便知,這副模樣不過是做給外間看的。
“紫藤花?!八龑①~冊攤在案上,指尖點著那行數字,“惠寧宮陳夫人,十一年春用了三百兩?!?
裴硯的手指在案上輕叩,節奏像極了前世會計室里,經理敲著計算器等她報數的模樣。“陳夫人是我母妃的貼身侍女?!八蝗婚_口,聲音低得像風過檐角,“母妃去后,她被封為夫人,搬去了惠寧宮。
半年后暴斃,太醫院說是心疾?!?
蘇檀喉嚨發緊。
她想起小竹說的“端湯的小宮女“,想起那本埋在海棠樹下的賬冊,此刻終于串成了線。“殿下是說......“
“這不是第一次?!芭岢幠闷鹳~冊,指腹撫過“紫藤花“三個字,“我母妃的藥里,也有過這樣的記錄?!八а蹠r,燭火在眼底晃出細碎的光,“你猜,是誰給的方子?“
蘇檀突然明白,為何裴硯總說她是“最貴重的賬本“。
那些數字不是死的,是刀,是劍,是二十年前沒干的血。
她深吸一口氣,將算盤往案上一放:“殿下若真想查明真相,得讓我在宮里走得更順些。“
“要什么?“
“尚宮局副掌事?!疤K檀盯著裴硯的眼睛,“掌事女官能查各宮用度,能調各局賬冊,能......“她頓了頓,“能讓想藏事的人,藏不住?!?
裴硯突然笑了,眼尾微挑,倒真有幾分狐系的狡黠:“好?!八麖男渲忻鰤K羊脂玉牌,“明日卯時,尚宮局會收到圣諭?!坝衽圃跔T火下泛著溫潤的光,“這是尚宮局的腰牌,副掌事的。“
蘇檀接過玉牌,觸手生溫。
前世她攥著計算器,今生她攥著這方玉牌,都是算盡人心的家伙什。
第二日辰時,尚宮局的雕花門被拍得山響。
張掌事捏著圣諭的手直抖,金鑲玉護甲刮得紙頁沙沙響:“蘇檀?
一個賬房丫頭升副掌事?“她猛地抬頭,目光像兩把刀,“你當尚宮局是過家家?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蘇檀垂眸撫了撫新換的碧色宮裝,袖中算盤輕響。
她能聽見張掌事急促的呼吸聲,能聞見她身上的沉水香里混著的焦慮——這味道,和前世經理發現賬目不對時一模一樣。
與此同時,東宮暖閣里,裴硯捏著剛收到的密信輕笑。
信上只寫了一句:“張掌事三日前見過徐侍郎,袖中藏著金絲楠木匣。“他將信投入炭盆,火星噼啪炸響,映得他眼底笑意更濃。
“蘇副掌事?!巴忾g小太監的聲音傳來,“張掌事請您去主殿,說要交割賬冊。“
蘇檀理了理鬢邊珠花,踩著新換的云頭鞋往外走。
陽光透過廊下的琉璃瓦灑在身上,暖融融的。
她摸了摸腰間的玉牌,突然想起裴硯昨夜說的話:“這宮里的每粒算珠,都得為我轉。“
而她知道,從今日起,她的算盤珠子,終于能撥得更響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