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尚宮局的使者來得比晨霧還急。

蘇檀掀開薄被時，膝蓋撞在床沿上，疼得倒抽冷氣——她昨夜幾乎沒合眼，藍布本壓在枕頭下硌得后頸生疼。

窗外小宮女的尖叫還在繼續：“尚宮局的朱公公帶著人來了！

說是要查灑掃局的貓糧賬！“

貓糧賬？

蘇檀手指無意識地摳住被角。

她記得王婆子總說御膳房撥給阿黃的貓糧是“主子們吃剩的邊角料“，可上個月她替司膳局送冬腌菜時，分明看見尚宮局下發的月例單子上寫著“御貓口糧：每月糙米五斗，魚干三斤“。

“賤蹄子們都死了？“王婆子的尖嗓門炸響在院外，“還不快給朱公公搬杌子！“

蘇檀套上青布裙，把藍布本往懷里一揣。

她摸到心口處還帶著體溫的銅錢串——是裴硯昨夜給的情報錢，紅繩同心結硌著皮膚。

這錢她沒藏在磚縫里，而是貼身收著，像揣著顆滾燙的棋子。

灑掃局的院子里已經站滿了人。

王婆子穿得比往日體面，靛青棉裙漿得硬邦邦的，正堆著笑給朱公公遞茶：“公公大駕光臨，可折煞老奴了。

這貓糧能有什么賬？

不過是喂個野貓罷了......“

“王嬤嬤這話說得可不對。“朱公公捏著茶盞沒接，指甲蓋涂著丹蔻，在晨光里泛著冷紅，“昨兒三皇子殿下說，御貓阿黃瘦了，讓尚宮局查查是不是奴才們克扣了口糧。“

蘇檀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皇子？

她垂眸盯著自己磨破的鞋尖，聽見王婆子的茶盞“當啷“一聲磕在石桌上——這老虔婆最怕的就是皇子過問。

“蘇檀！“王婆子突然拔高聲音，“你每日喂貓，還不快把貓食賬拿來！“

蘇檀應了聲，從懷里掏出藍布本。

她注意到王婆子的目光掃過藍布封皮時縮了縮，像是被燙著了。

展開本子的瞬間，她故意讓幾頁紙角翹起來，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回朱公公，奴婢記的是流水賬。

從正月初一到今日，每日喂貓的米量、魚干數，還有領糧時司膳局的簽單，都在這兒。“

朱公公瞇眼湊近：“每日定量二兩？“

“尚宮局的例規是二兩。“蘇檀指尖劃過某頁，“可奴婢領糧時，司膳局的張嫂子說'王嬤嬤交代了，減半兩'，所以實際喂的是一兩半。“她抬眼看向王婆子，“嬤嬤，您說是不是？“

王婆子的臉漲成豬肝色：“你胡扯！

誰知道你這破本子是不是現編的？“

“那便當場稱稱。“蘇檀轉身抱起蹲在廊下的阿黃。

這貓通人性，被她抱在懷里也不掙扎，尾巴尖掃過她手腕，像在給她鼓氣。

她朝旁邊小宮女使了個眼色：“去把阿黃的食碗拿來，再找桿秤。“

食碗里還剩小半碗糙米。

蘇檀把碗擱在秤上，秤砣剛掛上，指針就歪向一兩四錢。

“昨日傍晚喂的，按理說該剩半兩。“她聲音清凌凌的，“可現在剩的比該剩的還多，說明喂得比該喂的少。“

圍觀的宮娥們開始交頭接耳。

王婆子突然撲過來要搶藍布本，被朱公公的小徒弟一把攔住：“嬤嬤這是做什么？“

“搜她屋子！“朱公公把茶盞一放，“既是賬目有問題，總得查查銀錢去哪了。“

王婆子的屋子在后院。

蘇檀跟著人群擠進去時，看見梁小順正踮腳從床底拖出個紅漆木匣——匣蓋一打開，金錁子、銀錠子滾了一地，最上面還壓著兩本賬冊，封皮和灑掃局的一模一樣，可數字明顯對不上。

“這......這是老奴攢的體己！“王婆子癱坐在地，指甲摳進青磚縫里，“和貓糧有什么相干？“

“體己？“朱公公撿起一本賬冊翻了兩頁，“臘月柴薪三十車領八貫，可入庫單是二十五車——這體己倒比尚宮局的例錢還多。“他突然笑了，“王嬤嬤，三皇子殿下讓查的可不止貓糧。“

蘇檀的手在袖中攥緊。

原來裴硯昨夜說的“謄抄的賬冊比司庫還清楚“，是早就算到了這一步。

她望著王婆子灰白的鬢發，想起上個月自己被派去清理冰窖時，這老虔婆把她的月錢扣了一半，說“笨手笨腳的宮娥也配領全份“。

“你這賤丫頭......“王婆子突然抓住她的裙角，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怎么會......“

“奴婢不過是個愛算賬的小宮娥罷了。“蘇檀彎腰把她的手掰開，動作輕得像拂去一片落葉，“嬤嬤總說'賬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賬算錯了，人也活不周全。“

朱公公命人把王婆子押走時，晨鐘正好敲響。

蘇檀站在廊下，看阿黃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陽光透過梅枝落在它背上，像撒了把金粉。

她摸了摸懷里的藍布本，這次沒再藏到磚縫里——有些賬，該曬曬太陽了。

“倒是個會算賬的。“

熟悉的梅香裹著風飄來。

蘇檀轉身，見裴硯倚在院門口的老梅樹旁，月白錦袍沾了點晨露，發間玉冠在光里晃了晃。

他手里捏著個青瓷小瓶，往阿黃面前一倒，滾出幾顆魚干。

“殿下怎么來了？“蘇檀福身，眼角瞥見他袖中露出半卷密函。

“來看看我的'小賬房'。“裴硯彎腰逗貓，聲音卻沒放輕，“朱公公說你把王婆子的賬拆得比算盤珠子還清楚。“他直起身子時，密函已經塞進她手里，“尚宮局的人走后，去御花園西角的竹亭。“

蘇檀捏著密函，觸感是帶點粗糙的竹紙。

她望著裴硯轉身的背影，看他的玄色云紋靴尖碾過一片落花——這男人連步幅都算得精準，既不會讓人覺得刻意，又足夠讓她看清他腰間的玉佩，那是塊羊脂玉，雕著只銜珠的狐貍。

“蘇檀姐姐！“小宮女春桃從后面跑過來，“尚宮局的人說要重新點卯，讓你去前院......“

蘇檀應了聲，把密函往袖中一塞。

她望著朱公公的儀仗隊轉過角門，檐角銅鈴被風吹得叮當響，像在敲某種暗號。

風里飄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是裴硯常用的熏香。

她突然想起昨夜裴硯說“明兒辰時，梅樹后“，可此刻辰時剛過，他卻改了地點。

這變化讓她后頸微微發緊——看來三皇子的算盤，比她想得更精。

尚宮局的使者前腳剛走，灑掃局的院子里還飄著王婆子的哭罵聲。

蘇檀低頭撫平袖中密函的褶皺，聽見春桃還在絮絮說著：“聽說王嬤嬤要被發去浣衣局......“

她沒接話。

目光掃過墻角那口老井，想起昨夜藏在磚縫里的油紙包——現在王婆子倒了，那包賬冊也該換個地方藏。

畢竟，這宮里的賬，才剛算開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