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 碼
- 暗戰(zhàn)秘諜
- 作家JkoTiV
- 5110字
- 2025-06-04 05:40:33
法租界的夜,像一瓶被打翻的墨汁,粘稠、窒悶。霓虹燈管在濕熱的空氣里嗡鳴,五顏六色的光暈流淌在百樂門光可鑒人的大理石臺階上,也流淌在門外排成長龍的、锃光瓦亮的汽車外殼上。留聲機里周璇甜膩的嗓音如同蜜糖,裹著《夜上海》的旋律,從厚重的雕花門扉縫隙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與門外黃包車夫們此起彼伏的攬客吆喝、汽車不耐煩的喇叭聲、以及空氣中浮動的昂貴香水、雪茄和汗液混合的復(fù)雜氣息,共同發(fā)酵成一種令人微醺的奢靡與浮躁。
陸慎言站在街對面梧桐樹的濃重陰影里,身上那件半舊的灰色長衫與這衣香鬢影的場合格格不入。他微微佝僂著背,努力扮演著一個被上司臨時抓差、送份無關(guān)緊要文件的小職員角色,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局促與疲憊。額角的傷口被一塊干凈的紗布覆蓋,在陰影下并不顯眼。公文包被他緊緊夾在腋下,里面除了幾份掩人耳目的統(tǒng)計報表,最重要的,是那份用生命換來的、同仁堂蠟丸中解析出的微型膠卷拷貝——一組指向日軍秘密生物研究所外圍警戒網(wǎng)的模糊坐標和守衛(wèi)換班規(guī)律。
目標,百樂門頂層的“翡翠廳”。情報顯示,今晚那里有一場由日本某商社社長做東的私人酒會,與會者魚龍混雜,正是“三葉草”高級情報員“夜鶯”傳遞情報的絕佳掩護。
陸慎言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緊張。他抬步,準備穿過車流,融入那扇流光溢彩的大門。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清脆的鈴聲自身后響起!
“讓讓!勞駕讓讓!”
一輛黃包車幾乎是擦著他的后背沖了過去,拉車的漢子皮膚黝黑,肌肉虬結(ji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號衣,脖子上搭著一條臟兮兮的毛巾。車子在百樂門側(cè)門稍遠處停下。一個穿著月白色陰丹士林旗袍、身姿窈窕的女子款款下車。旗袍是時下最流行的短袖高開衩款式,料子垂墜感極好,勾勒出流暢的曲線。她臉上罩著一層薄薄的白紗,遮住了大半容顏,只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眸子和一點嫣紅的唇。烏黑的發(fā)髻上簪著一支瑩潤的玉簪,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
是她!沈秋白!代號“夜鶯”!
陸慎言的心臟猛地一縮。前世無數(shù)次在照片和檔案中見過的面容,此刻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眼前。那優(yōu)雅從容的姿態(tài),那隔著面紗也能感受到的、如同古井深潭般沉靜又隱含銳利的氣質(zhì),瞬間與記憶重疊。她付了車錢,微微頷首,儀態(tài)萬方地走向百樂門的側(cè)門,門童殷勤地躬身開門。
就在她即將踏入旋轉(zhuǎn)門的瞬間,一陣穿堂風拂過,撩起了她面紗的一角,也吹動了旗袍下擺。陸慎言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瞬間捕捉到了她旗袍側(cè)面,第三顆盤扣在門廳璀璨燈光下閃過的一絲極其微弱的、非珍珠也非金屬的奇異光澤!那光澤帶著一種內(nèi)斂的、啞光的質(zhì)感,在流光溢彩的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
磁粉層?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陸慎言!前世接觸過的高端情報設(shè)備知識瞬間翻涌!只有某些特殊的高導(dǎo)磁合金粉末涂層,才會在特定角度下反射出那種獨特的、帶著微弱金屬顆粒感的啞光!這種涂層通常用于……吸附和隱藏微型金屬元件!
她身上帶著東西!極可能是微型發(fā)報機的核心零件!這個發(fā)現(xiàn)讓陸慎言瞬間繃緊了神經(jīng)。沈秋白的身份和任務(wù)風險系數(shù)在他心中急劇飆升。
他不敢再耽擱,快步穿過馬路,跟在幾個衣著光鮮的客人后面混進了百樂門。
翡翠廳內(nèi),氣氛與外界的喧囂截然不同。巨大的水晶吊燈灑下柔和的光暈,留聲機播放著舒緩的爵士樂。長條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銀質(zhì)餐具和水晶杯盞熠熠生輝。空氣里彌漫著雪茄、香檳和高級香水的混合氣息。穿著合體西裝的紳士與身著華麗旗袍的淑女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穑吐曊勑Γ』I交錯。幾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商人顯得格外扎眼,正與幾個偽政府的官員熱絡(luò)交談。
陸慎言迅速掃視全場,很快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找到了沈秋白。她已摘下面紗,露出一張清麗絕倫卻帶著幾分疏離感的臉龐。她端著一杯香檳,正與一位穿著考究燕尾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低聲交談,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社交性微笑,眼神卻如同平靜的湖面,不起波瀾。那個男人,正是資料里提到的日本“三井洋行”的社長,佐藤健一。
陸慎言深吸一口氣,端起侍者托盤里的一杯香檳,努力模仿著周圍人閑適的姿態(tài),不動聲色地朝著沈秋白的方向迂回移動。他需要找到一個自然的、不引人注目的時機,完成情報傳遞。組織約定的方式,是極其隱晦的“物物交換”——用一枚特制的、帶有三葉草暗記的鍍金打火機,換取沈秋白手中一個看似普通的琺瑯煙盒。
距離在緩慢縮短。陸慎言甚至能聞到沈秋白身上傳來的一絲極其淡雅、冷冽的幽香。他捏著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jié)泛白。就在這時——
砰!
一聲突兀的悶響!緊接著,整個翡翠廳的水晶吊燈猛地閃爍了幾下,發(fā)出“滋啦”的電流聲!燈光瞬間變得極其昏暗,幾乎熄滅!音樂也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停電了?”
短暫的死寂后,人群發(fā)出一陣小小的騷動和低語。
陸慎言的心臟驟然提到嗓子眼!停電?意外?還是……陷阱?他下意識地看向沈秋白的方向,在昏暗中,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輪廓依舊保持著端杯的姿態(tài),異常鎮(zhèn)定。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旋律,如同冰涼的溪流,悄然流淌進陸慎言的耳膜。
是《夜來香》。
不是留聲機播放,而是有人在哼唱!聲音輕柔、婉轉(zhuǎn),帶著一絲慵懶的媚意,正是沈秋白的聲音!她的位置離陸慎言只有幾步之遙。
然而,陸慎言融合了“孤隼”靈魂的聽覺神經(jīng),瞬間剝離了那柔媚的外殼,捕捉到了旋律之下,那如同精密齒輪咬合般、一絲不茍的節(jié)奏!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點-劃!點-點-點-劃-劃!劃-點-點-點-點!)
摩爾斯電碼!她竟然將密碼隱藏在《夜來香》的哼唱旋律中!用音符的時長模擬點劃!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用聲音傳遞最高級別的警報!
危險!這里有埋伏!或者接頭點已暴露!必須立刻中止行動!
陸慎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冷卻!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幾乎要立刻轉(zhuǎn)身逃離!但沈秋白還在原地!她冒險發(fā)出警報,自己如何脫身?情報還在自己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黑暗中,人群的騷動在擴大。陸慎言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zhuǎn)!撤離信號已發(fā)出,但如何回應(yīng)?如何確認她收到?如何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將至關(guān)重要的膠卷情報安全轉(zhuǎn)移給她?
他的目光如同獵鷹,在昏暗中急速搜尋。水晶吊燈還在不穩(wěn)定地閃爍,光影明滅不定。窗外的霓虹招牌也因電壓不穩(wěn)而詭異地跳動著。突然,他的視線猛地定格在窗外樓下街道上——一輛停在百樂門側(cè)門不遠處的黃包車!正是沈秋白來時乘坐的那輛!車把手上,那個擦拭得锃亮的黃銅鈴鐺,在遠處霓虹燈明滅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微弱卻刺眼的金屬寒光!
鈴鐺!
一個近乎瘋狂的計劃瞬間在陸慎言腦中成型!
他不再猶豫!趁著燈光又一次劇烈閃爍、人群發(fā)出更大驚呼的混亂瞬間,他猛地將手中的香檳杯朝著佐藤健一附近的地面狠狠摔去!
啪嚓!
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在黑暗中異常刺耳!
“啊!”人群發(fā)出一片驚呼,下意識地躲避飛濺的酒液和玻璃渣。
“誰?怎么回事?”佐藤健一惱怒的聲音響起。
就在這混亂的掩護下,陸慎言的身體如同蓄滿力的獵豹,猛地撲向巨大的落地窗!不是撞碎玻璃,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將整個身體的重量狠狠撞在靠近窗鎖的厚實窗框上!
哐當——!!!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震得整面玻璃幕墻都在嗡鳴顫抖!窗框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聲響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隱藏在暗處的眼睛!
“什么人?”黑暗中傳來幾聲警惕的低喝。
陸慎言在撞擊的瞬間,借著反作用力迅速后撤,同時用盡全身力氣,朝著窗外樓下那輛黃包車鈴鐺的方向,發(fā)出一聲混合著驚恐、憤怒和絕望的嘶吼:
“搶東西啊——!!!抓賊啊——!!我的文件!穿灰衣服的!往黃包車那邊跑了!!快抓住他啊——!!!”
他的聲音凄厲、高亢、充滿被侵犯的驚恐和失去重要物品的絕望,瞬間壓過了廳內(nèi)的騷動!他一邊喊,一邊胡亂地、瘋狂地用手指著樓下那輛黃包車!整個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又蹦又跳,臉上是扭曲到極致的驚恐和憤怒,將一個當街被搶、氣急敗壞的受害者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這石破天驚的呼喊,如同在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翡翠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佐藤健一和那幾個日本商人,還有隱藏在賓客中的監(jiān)視者,都被這聲嘶力竭的“搶文件”吶喊吸引,下意識地朝著陸慎言手指的方向——樓下那輛黃包車看去!
混亂!極致的混亂!
就在這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這突如其來的“搶劫案”引開的、混亂到極致的瞬間!
陸慎言的身體動了!他沒有沖向“賊”,也沒有看沈秋白,而是如同鬼魅般,借著人群的遮擋和昏暗的光線,幾步就沖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的目標,是窗鎖!
他的右手,快如閃電!食指和中指并攏,如同敲擊琴鍵,又如同叩擊電報鍵,以一種極其特殊、精準到毫厘的節(jié)奏和力度,對著那冰冷的、黃銅材質(zhì)的巨大窗鎖,狠狠地、連續(xù)地彈擊了三組!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短-長-短!短-短-短-長-長!長-短-短-短-短!)
清脆、急促、帶著金屬特有震顫的敲擊聲,驟然在混亂的翡翠廳內(nèi)炸響!這聲音完全不同于玻璃碎裂的刺耳,而是帶著一種奇特的、斬釘截鐵的、充滿警告意味的節(jié)奏感!在窗框的共振放大下,清晰地穿透了人群的驚呼!
**X7!極度危險!撤離!**
他用黃包車鈴鐺的位置作為幌子,卻用撞擊窗框和敲擊窗鎖的金屬聲,模擬了鈴鐺的震動頻率,將同樣的“X7”撤離信號,精準地傳遞給了近在咫尺的沈秋白!
鈴聲急促而短暫,只持續(xù)了不到兩秒!在巨大的混亂和嘈雜聲中,這敲擊聲本應(yīng)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敲擊聲落下的瞬間!
陸慎言那如同精密雷達般的眼角余光,瞬間捕捉到了沈秋白的方向!
那個穿著月白色旗袍、端著香檳的身影,在昏暗閃爍的光線下,極其極其細微地僵滯了一下!那僵硬的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仿佛只是被這巨大的混亂和噪音驚擾。但陸慎言知道,那不是驚擾!那是驟然接收到致命警報時,身體最本能的反應(yīng)!是肌肉瞬間繃緊、血液剎那凝固的征兆!她的指尖,甚至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在旗袍側(cè)面第三顆盤扣的位置拂過!
她收到了!
陸慎言心中巨石轟然落地!他甚至來不及確認沈秋白下一步的動作,更不敢再向那個方向投去任何一絲多余的目光!他做完這一切,沒有絲毫停留,立刻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身體猛地向后一縮,臉上重新堆滿剛才那種被搶文件的驚恐和憤怒,對著樓下那輛無辜的黃包車方向繼續(xù)氣急敗壞地大喊:“就是他!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同時,他腳下拌蒜,像是被地上的酒液滑倒,極其“狼狽”地摔倒在地,瞬間被混亂躲避的人群和陰影淹沒。
“八嘎!抓住他!看看誰在搗亂!”佐藤健一惱怒的聲音響起,保鏢和幾個便衣模樣的人迅速朝著陸慎言摔倒的方向圍攏過來!
燈光在此時猛地恢復(fù)了正常!刺眼的光明瞬間驅(qū)散了黑暗!
陸慎言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保鏢粗暴地從地上拽了起來。他臉上是真實的驚慌失措和茫然,指著窗外語無倫次:“文件…我的文件…被那個穿灰衣服的搶了…往黃包車…”
“閉嘴!”一個保鏢惡狠狠地推搡了他一下,開始粗暴地搜查他的全身和那個掉在地上的公文包。公文包里只有幾份普通的統(tǒng)計報表和幾張零錢。一無所獲。
佐藤健一陰沉著臉走過來,銳利的目光在陸慎言那張蒼白惶恐、帶著紗布的臉上掃視,又看了看窗外樓下那輛被幾個侍者和門童圍住的、車夫一臉懵逼的黃包車。他的眼神狐疑而冰冷。
“佐藤社長,誤會,一定是誤會!”一個穿著偽政府官員服飾、陸慎言部門的小頭目滿頭大汗地擠了過來,對著陸慎言呵斥道:“陸慎言!你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讓你送份文件都能搞成這樣!還不快給佐藤社長道歉!”
陸慎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對著佐藤健一連連鞠躬,聲音帶著哭腔:“對…對不起社長!我…我剛才好像看到有人影…搶我的包…我…我太緊張了…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佐藤健一的目光在陸慎言卑微惶恐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掃了一眼混亂的現(xiàn)場和樓下那場鬧劇,最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滾出去!別在這里礙眼!”
“是!是!多謝社長!多謝社長!”陸慎言如蒙大赦,點頭哈腰,撿起自己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公文包,在偽政府小頭目厭惡的眼神和保鏢的推搡下,狼狽不堪地、踉踉蹌蹌地退出了翡翠廳。
門在身后關(guān)上的瞬間,陸慎言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徹底浸透。他靠在冰冷的走廊墻壁上,急促地喘息,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幾十秒,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和精神。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翡翠廳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沈秋白……她安全了嗎?情報……是否已經(jīng)以另一種方式完成了交接?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走廊地毯吸收的高跟鞋聲自身后響起。嗒…嗒…嗒…節(jié)奏精準,帶著一種冰冷的壓迫感。
陸慎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南造云子。
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走廊的陰影里,穿著那身標志性的藏青色陰丹士林旗袍,短發(fā)一絲不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瓷器人偶。她那雙深褐色的、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正靜靜地、毫無波瀾地凝視著陸慎言,仿佛早已洞穿了他所有狼狽表演下的驚濤駭浪。
“陸先生,”她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像冰冷的金屬絲刮過耳膜,“看來,您今晚的‘送文件’,送得很不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