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是1937年的深秋。
上海十六鋪碼頭被濃稠如瀝青的晨霧籠罩。五點三十分,陸慎言準時出現在魚市。他身著灰布長衫,戴著圓框眼鏡,儼然一副普通會計的模樣,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睛,透著與身份不符的銳利。
潮濕的空氣中,咸腥的海霧與腐爛的魚腥味交織,令人作嘔。陸慎言蹲在老吳的魚攤前,佯裝檢查漁獲。青魚表面的冰碴冷得刺骨,當他的手指撫過鱗片時,突然被冰棱劃破,鮮血滲出,滴落在魚身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花。這刺痛讓他回想起昨夜在鹽稅賬本上看到的異常數據——那些被紅筆圈出的數字,此刻竟與眼前的血跡詭異地重疊。
六點整,老吳挑著竹簍走來。這個平日里總是笑呵呵的漢子,今日卻陰沉著臉,肩頭竹簍滴落的積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出暗紅色的水痕。“陸先生,今早的貨。“老吳甕聲甕氣地說著,將竹簍重重摔在案板上。簍中的鯽魚受驚,瘋狂跳動,魚尾甩出的水珠濺在陸慎言的皮鞋上。
就在這時,陸慎言瞥見簍底銀光一閃——那是用魚鰾包裹的微型膠卷!他瞳孔微縮,心臟猛地跳動。可還沒等他細看,老吳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震得耳垂上新出現的黑痣微微顫動。這個異常舉動讓陸慎言心中警鈴大作,他握緊鋼筆記錄數據,墨水卻在“青魚“欄洇開一片烏云,數字“37“變得模糊不清。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掃過賬本上0.7%的誤差——多年的特工經驗告訴他,這絕不是普通的計算錯誤。
“最近江面霧氣重。“老吳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隨即用船槳撥開積水的青石板。三道新鮮劃痕赫然顯現,在晨光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陸慎言蹲下身,敏銳地聞到一股淡淡的硝酸味。木紋里嵌著的半片銅紐扣泛著幽藍,上面的編碼清晰可辨——正是特高課制式軍裝的第二顆盤扣!他故意用手指去摳銅扣,指尖傳來輕微刺痛,鍍層下的裂痕里,殘留著硝酸纖維顯影的腐蝕痕跡。
鮮血滴落在銅扣上的瞬間,陸慎言聽見老吳喉嚨里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他抬頭,正看見老吳擦拭魚刀的倒影,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警惕與殺意。晨霧愈發濃重,將整個碼頭籠罩在混沌之中。陸慎言起身時,膝蓋傳來陣陣酸痛。他知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然拉開帷幕。
上午十點,陸慎言走進中央銀行。他踏著金庫走廊的吸音橡膠地面,皮鞋跟敲擊聲保持著每分鐘112步的節奏——這是他在追捕假幣販子時發現的規律:心懷鬼胎者的步伐頻率,總會比常人快17%。
十點二十分,當押運員推著銀箱經過時,陸慎言故意踉蹌了一下,手掌不著痕跡地擦過對方褲袋。藏在袖口的硝酸纖維試紙瞬間泛起淡紫色,這個變化讓他瞳孔驟縮——假幣團伙果然在銀行內部有眼線!更令他心驚的是,試紙上檢測出的微量奎寧,與三周前南造云子贈送的“感冒藥丸“成分完全吻合。
“陸先生對假幣研究頗有心得?“一個帶著檀香味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陸慎言強作鎮定地轉身,卻不慎撞翻了運鈔車上的銅制算盤。一百枚袁大頭滾落一地,在寂靜的走廊里激起刺耳的回響。彎腰撿銀元時,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在來人身上——是財政部的機要秘書沈秋白。
沈秋白今日的旗袍第二顆盤扣系得歪歪斜斜,鎖骨下方那道針尖大小的灼痕,在頂燈照射下泛著詭異的藍紫色,正是硝酸纖維膠卷顯影時的灼傷痕跡。“不過是些雕蟲小技。“陸慎言喉結滾動著回答,指尖卻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
沈秋白俯身幫忙撿銀元,鬢角的發絲掃過他手背,帶著一股陌生的檀香。當她直起身時,陸慎言注意到她領口的珍珠項鏈,其排列方式竟與上周繳獲的假幣防偽暗紋完全一致。“陸先生這么關注細節,可曾注意到自己的袖口沾了墨水?“沈秋白湊近低語,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極了毒蛇吐信。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的電子鐘發出尖銳蜂鳴。陸慎言渾身一顫,突然意識到,從魚市的銅紐扣到此刻的珍珠項鏈,自己早已陷入精心編織的羅網。沈秋白撿起最后一枚銀元,涂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泛著血色:“聽說陸先生最近在研究鹽稅賬目?可要小心,數字有時候比刀子更傷人。“
看著沈秋白離去的背影,陸慎言后頸的寒毛豎起——她旗袍后擺的盤扣,不知何時換成了特高課特有的櫻花紋樣。空調出風口的怪響傳來,他這才驚覺,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敵人設下的陷阱。
傍晚五點,暮色如凝固的血漿,將黃包車的鐵皮頂染成暗紅。陸慎言坐在車上,第三次調整車鈴繩結。掌心的汗水混著銅綠,把鈴鐺浸得發燙。衣袋里的微型氰化鉀膠囊隨著呼吸起伏,灼燒著他的皮膚。按照暗碼系統,連續三次急響代表“目標已接觸毒餌“,但當指尖觸到鈴舌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沈秋白旗袍上那顆閃爍的盤扣。
“先生要聽《貴妃醉酒》還是《夜來香》?“車夫沙啞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陸慎言目光掃過車夫摘下的氈帽,左耳垂那顆黑痣如同一粒凝固的血痂——與老吳、沈秋白如出一轍的標記。夜風送來糖炒栗子的焦香,卻掩不住車夫身上硝酸纖維燃燒后的獨特氣息。
硬幣敲擊車架的瞬間,陸慎言屏住了呼吸。金屬碰撞聲精準對應著假幣上銅合金的振動頻率。車夫的脊背瞬間繃成一張滿弓,黃包車突然急轉彎,車輪在青石板上擦出刺耳的火花。陸慎言被慣性甩向車把,胸前的氰化鉀膠囊硌得生疼。
車鈴瘋狂搖晃,震落了《申報》剪報和半枚銅紐扣。路燈昏黃的光暈里,1934年11月3日的版面上,沈秋白的旗袍廣告占據著11至16欄——這個數字組合,正是特高課密碼本里的“緊急行動“。夕陽余暉下,廣告第三顆盤扣的異樣光澤突然變得鋒利如刀——那分明是微型硝酸纖維膠卷的封裝外殼,邊緣還殘留著他今早測量鹽粒時的劃痕。
“同仁堂第11號藥柜......“陸慎言喃喃自語,后頸寒毛豎起。當歸暗格里藏著的,根本不是藥材,而是老掌柜臨終前念叨的“死亡配方“。車夫緩緩轉身,匕首在暮色中劃出幽藍弧光。陸慎言扯出車鈴里的氰化鉀膠囊,卻發現外殼已裂出蛛網般的紋路,毒藥正順著裂縫揮發。
“陸先生,你太心急了。“車夫的笑聲像生銹的齒輪。六束手電筒的光突然亮起,將他困在中央。光束中,每個人耳垂上都有相同的黑痣,制服袖口露出特高課的櫻花刺繡。身后的黃包車鐵皮變得滾燙,仿佛成了一座熔爐。
陸慎言后背緊貼車轅,左手探進懷里。指尖觸到魚市撿到的半片銅紐扣時,他想起老吳擦拭魚刀的動作——那把刀的弧度,竟與車夫手中的匕首一模一樣。遠處鐘樓傳來第七聲報時,沈秋白的聲音從陰影中飄來:“你以為破解了密碼,卻不知道自己才是密碼本身。“
路燈突然熄滅,黑暗中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陸慎言握緊銅紐扣,將尖銳一端對準掌心。他知道,在這布滿陷阱的棋局里,或許唯一的生路,就是成為那顆最鋒利的棄子。
深夜十一點,統計股辦公室。臺燈發出刺目的冷光,燈管滋滋作響,將陸慎言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墻上。他握著游標卡尺的手不住顫抖,魚鰾膠卷里日軍運輸艦吃水線與申報記錄的0.3米誤差,竟精確對應著鹽粒直徑的1.732倍——根號3的數值。這個發現如同一記重錘,砸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顯微鏡下,鹽粒泛著詭異幽藍,幾粒云母碎片閃爍著微光。放大鏡下,六邊形的晶體切面與百樂門水晶吊燈的折射角度分毫不差,而鹽粒表面的結晶紋路,竟與《夜來香》五線譜的音符走向完全重合。這不可能是巧合!陸慎言太陽穴突突直跳,踉蹌著抓起電話。
聽筒里傳來規律的蜂鳴聲——是老掌柜教他的摩爾斯電碼:“山雨欲來時,記得看旗袍第三顆盤扣的反光。“窗外炸雷響起,閃電照亮辦公室的剎那,他看清了鹽堆里云母碎片的排列——那正是沈秋白旗袍廣告在《申報》上的版面坐標!
而此刻,那顆被反復提及的“第三顆盤扣“,正在閃電中泛著硝酸纖維特有的銀藍色幽光。辦公室的門緩緩推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沈秋白倚在門框上,旗袍領口的珍珠項鏈閃爍如毒蛇的鱗片。
“陸先生,你以為自己找到了真相?“沈秋白輕笑,摘下第三顆盤扣。微型膠卷自動顯影,顯現出的竟是陸慎言在中央銀行的行動路線圖。每一個細節,都被清晰記錄。陸慎言只覺后背發涼,原來從魚市的銅紐扣開始,他就落入了敵人的圈套。
沈秋白緩步走近,高跟鞋聲如同催命符:“那些所謂的線索,不過是精心準備的誘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們想讓你看到的。“陸慎言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疼痛讓他恢復冷靜,他看著沈秋白得意的笑容,心中燃起決然。即使身處絕境,他也絕不能坐以待斃。在這暗流涌動的局勢中,他必須為自己,為國家,奮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