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柔的高熱來得兇猛,如同她此刻面臨的絕境,滾燙地灼燒著她的神智。
后背的刀傷在劇烈的情緒波動和搜查時的緊張壓迫下,終究還是發作了。
傷口邊緣的皮肉紅腫發燙,那淬毒刀鋒留下的細微毒素混合著感染,在她體內肆虐。
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火光沖天的雪夜,聽到了父親悲愴的呼喊,看到了忠叔染血的臉,還有蕭執那雙冰冷審視、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絲帕…花盆…金瘡藥的氣味…無數碎片化的恐懼和壓力交織成網,將她緊緊纏繞,幾乎窒息。
“小姐!小姐您醒醒!”
蕓香帶著哭腔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水底傳來。
“柔兒!我的柔兒啊!”
蘇明遠焦急的呼喚充滿了無助和心疼。
蘇府上下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被搜查的狼藉尚未收拾,當家大小姐又病勢洶洶,昏迷不醒。
蘇明遠急得嘴角起泡,府里的大夫看了,只說是“急火攻心,外感風寒”,開了些清心退熱的藥,卻不見絲毫起色,反而越燒越厲害。
“老爺!這樣下去不行啊!”
李娘子看著蘇柔燒得通紅的小臉和緊蹙的眉頭,心急如焚。
“小姐這病…來得太蹊蹺,也太兇險了!尋常風寒哪會如此?不如…不如請沈大夫來看看?”
“沈大夫?沈清秋?”
蘇明遠一愣。
沈清秋是姑蘇城有名的杏林圣手,一手醫術出神入化,尤其精于疑難雜癥和解毒療傷,只是性情淡泊,尋常難得請動。
蘇柔的“柳煙閣”因繡樣別致,曾為沈清秋的醫館“回春堂”繡過幾幅藥草掛屏,兩人因此相識,蘇柔偶爾也會去請教些藥理知識,算是有些交情。
“對!就是沈大夫!”
李娘子急切道:
“小姐平日也敬重沈大夫的醫術人品!眼下顧不得許多了,救人要緊!老爺,老奴這就去請!”
蘇明遠看著愛女痛苦的模樣,一咬牙:
“快去!備厚禮!無論如何,也要把沈大夫請來!”
回春堂內,藥香馥郁。
沈清秋正在案前整理新收的藥材,他一身素凈的青衫,面容溫潤如玉,眉宇間帶著醫者特有的仁和與沉靜。
聽聞李娘子帶著哭腔的急求,得知是蘇柔病重,他溫潤的眉頭立刻蹙起。
“蘇姑娘病重?前幾日見她,氣色尚可…”
他沒有多問,立刻放下手中藥材,拎起藥箱,“李媽媽莫急,沈某這就隨你去。”
當沈清秋踏進蘇柔彌漫著藥味和焦灼氣息的閨房時,蘇明遠如同見到了救星:
“沈大夫!您可來了!快看看小女!”
沈清秋微微頷首,目光落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蘇柔身上。
她雙頰燒得緋紅,唇色卻蒼白干裂,呼吸急促而微弱,即使在昏迷中也緊鎖著眉頭,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沈清秋心中一沉,這絕非尋常風寒之象!
他快步上前,坐在床邊繡墩上,伸出三指,輕輕搭在蘇柔纖細的手腕上。
指尖傳來的脈象,急促而紊亂,浮數中又帶著一絲沉澀之象,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邪毒在血脈中沖撞!
這脈象…分明是外傷感染并發毒邪內侵之兆!
沈清秋溫潤的眼眸瞬間變得銳利起來!他立刻看向蕓香和李娘子:
“蘇姑娘近日可有受過外傷?哪怕是最細微的劃傷、碰傷?”
蕓香和李娘子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兩人下意識地對視一眼,眼中充滿了驚恐和猶豫。
背上的刀傷…這如何能說?說了,豈不是坐實了小姐夜探柳條巷?!
“沒…沒有啊…”
蕓香聲音發顫,強自鎮定,“小姐一直在府中…只是前日去河邊吹了風,回來就說不舒服…”
沈清秋的目光何等敏銳,兩人瞬間的慌亂和閃爍其詞豈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心中疑竇叢生,但眼下救人要緊。他不再追問,沉聲道:
“取溫水、干凈布巾,還有剪刀來。快!”
東西迅速備齊。沈清秋示意蕓香和李娘子扶起昏迷的蘇柔,讓她側臥。他拿起剪刀,動作輕柔卻不容置疑地,剪開了蘇柔后背那件素色寢衣的系帶。
當寢衣褪下,露出里面同樣被剪開的中衣時,沈清秋的瞳孔猛地一縮!
蘇柔光潔的背上,一道寸許長的傷口赫然在目!
傷口雖然不算深,但邊緣紅腫外翻,皮肉呈現出不祥的青黑色,中心處甚至有少量渾濁的膿液滲出!傷口周圍的肌膚也泛著異常的潮紅和灼熱!
果然是外傷!而且是…刀傷!還淬了毒!
沈清秋的心重重一沉。他立刻明白了蕓香和李娘子方才的隱瞞。
這傷…這傷口的形狀和位置,絕非意外!再聯想到蘇府剛剛經歷的鹽運司搜查,以及蘇柔此刻的病勢洶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沈清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他迅速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小刀、特制的解毒藥粉和清創藥膏。
動作麻利而精準地開始處理傷口:清創、排毒、敷藥、包扎…整個過程他神色凝重,一言不發,只有額角沁出的細密汗珠,顯示著這解毒過程的兇險和耗費的心神。
蘇明遠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老淚縱橫:
“這…這是…刀傷?!柔兒…柔兒她怎么會…”
沈清秋包扎好傷口,又取出銀針,在蘇柔幾處大穴上施針,疏導她體內郁結的熱毒邪氣。
忙活了近一個時辰,蘇柔滾燙的體溫終于開始緩緩下降,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雖然依舊昏迷,但緊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
沈清秋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拭去額頭的汗水,臉色卻依舊凝重。
“蘇老爺。”
沈清秋將蘇明遠請到外間,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蘇姑娘的傷,是刀傷,且刀上淬了劇毒!若非救治及時,后果不堪設想!這絕非意外!”
蘇明遠如遭雷擊,踉蹌一步,扶著桌子才站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刀…刀傷…毒…是誰?是誰要害我的柔兒?!”
他猛地想起鹽運司的搜查和那方絲帕,臉色慘白如紙,“難道…難道真是柔兒她…”
“蘇老爺!”
沈清秋打斷他,溫潤的眼中帶著洞察的清明,
“沈某雖不知其中詳情,但以我對蘇姑娘的了解,她絕非窮兇極惡之人。這傷…恐怕另有隱情。”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內室。
“方才蕓香和李媽媽的反應…她們似乎知道些什么,卻不敢言明。蘇姑娘昏迷前,可曾說過什么?或留下什么特別的東西?”
蘇明遠茫然地搖頭,痛苦地抱著頭:
“沒有…她只說不舒服…什么都沒說…”
就在這時,內室的簾子被掀開,李娘子紅著眼睛走了出來。
她看著沈清秋,又看了看痛苦不堪的蘇明遠,眼中閃過劇烈的掙扎。
最終,她“噗通”一聲跪倒在沈清秋面前,泣不成聲:
“沈大夫!求您救救小姐!小姐她…她是被冤枉的啊!她背上的傷…是…是昨夜在城西柳條巷…為了追查…追查她親生父母血仇的線索…被人暗算的啊!”
李娘子知道瞞不過這位醫術通神又心明眼亮的大夫了,更知道小姐的傷情離不開他的后續治療,只能選擇性地吐露部分真相,希望能獲得他的幫助!
“親生父母…血仇?!”
蘇明遠徹底驚呆了,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跌坐在椅子上。
他收養蘇柔十年,只知她身世可憐,父母早亡,卻從未深究過其中竟有如此血海深仇!
沈清秋也是渾身一震!他扶起李娘子,溫潤的眸子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震驚、了然,還有深切的憐惜。
他早就隱約察覺到蘇柔身上背負著沉重的秘密,卻沒想到竟是如此慘烈的血仇!
難怪她總是心事重重,眼神深處藏著化不開的冰寒!
“李媽媽,你且起來。”
沈清秋的聲音帶著安撫的力量,“蘇姑娘的傷毒交加,需靜心調養,后續解毒換藥,沈某責無旁貸。至于其他…”
他看了一眼震驚失魂的蘇明遠,又看向內室,
“等蘇姑娘醒來,再從長計議。眼下最要緊的,是她的性命安危。此事…絕不可再對外人提起!”
他心中已然明了。
鹽運司的搜查、柳條巷的命案、蘇柔身上的刀傷…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巨大的漩渦。而蘇柔,正是漩渦的中心。
他沈清秋,既已踏入這潭渾水,便無法再置身事外了。無論是出于醫者的仁心,還是…心中那份難以言說的關切。
沈清秋開了詳細的藥方,又留下特制的解毒丸和傷藥,叮囑了蕓香和李娘子如何照料換藥,這才告辭離去。
臨走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昏迷的蘇柔,溫潤的眼底,多了幾分沉甸甸的守護之意。
蘇明遠失魂落魄地坐在女兒床邊,老淚縱橫,握著蘇柔滾燙的手,一遍遍低喃:
“柔兒…我苦命的孩子…爹…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夜色深沉。
蘇柔在高熱退去后的虛脫中昏睡著。李娘子守在床邊,疲憊不堪,卻不敢合眼。
“吱呀——”
窗戶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一條縫。一道黑影如同靈貓般閃入!
正是蕓香!
她之前借口去廚房煎藥,實則是避開可能的監視,去與在外面打探消息的李娘子與另一個人接頭!
“李媽媽!”
蕓香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將一張折疊的紙片塞給李娘子。
“外面傳進來的!徽記有消息了!”
李娘子精神一振,立刻湊到燈下展開紙片。上面是臨摹下來的那半個模糊徽記,旁邊用娟秀的小字寫著幾行注釋:
「徽記殘缺,比對艱難。然其形制古拙,似與前朝舊制有關。疑為“玄鳥銜環”圖之變體。查前朝覆滅后,有一隱秘組織“玄影衛”曾活躍于暗處,效忠前朝余孽,其信物便為“玄鳥銜環”佩。此組織行事詭秘,手段狠辣,數十年前曾盛極一時,后遭朝廷大力清剿,銷聲匿跡。若此徽記確與之有關,則牽涉甚深,兇險異常!務必謹慎!」
玄鳥銜環…前朝余孽…玄影衛…
銷聲匿跡…卻再現江湖…與柳家血案有關?!
李娘子捏著紙片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這背后的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還要黑!
她看向床上昏迷的小姐,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憂慮和恐懼。
窗外,月色被烏云遮蔽,一片晦暗。
醫館藥香猶在,暗夜疑云更濃。
這神秘的“玄影衛”,不僅是解開血仇的鑰匙,還是通往更可怕深淵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