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條巷的夜雨,冰冷地沖刷著血跡與痕跡,卻洗不去蘇柔心頭的驚悸與徹骨的寒意。
她如同受驚的夜鳥,跌跌撞撞地潛回蘇府后園,后背的傷口在濕冷的衣物摩擦下火辣辣地疼。
來不及處理傷口,她第一時間找到憂心如焚的李娘子和蕓香。
“小姐!您受傷了?!”
蕓香看到蘇柔蒼白的臉色和背后撕裂的衣物,嚇得幾乎哭出來。
“無礙,皮外傷。”
蘇柔聲音嘶啞,強撐著精神。
“快!幫我處理傷口,換身干凈衣服!所有夜行衣物,立刻燒掉,灰燼埋進花圃深處!一點痕跡都不能留!”
她語氣急促而嚴厲。
李娘子經驗老到,立刻行動起來,一邊熟練地幫蘇柔清洗、上藥、包扎傷口(傷口不深,但刀鋒淬毒邊緣有些發黑,幸得蘇柔及時閃避未中要害),一邊壓低聲音問:
“小姐,那王氏…”
“死了。”
蘇柔閉上眼,吐出冰冷的兩個字,眼前仿佛又看到王氏那絕望灰敗的臉龐。
“被滅口。死前…提到了柳家。”
她將從王氏手中得到的染血布片小心取出,遞給李娘子。
“這上面的徽記,立刻想辦法臨摹下來,找最可靠的人去查!不惜一切代價!”
李娘子看著那半個模糊卻透著詭異氣息的徽記,心頭沉重,鄭重地收好:
“老奴明白!”
“還有…”
蘇柔深吸一口氣,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在現場…遺落了一方絲帕。繡著柳煙閣的柳枝。”
“什么?!”
李娘子和蕓香同時倒吸一口冷氣!柳煙閣的獨特繡樣,幾乎就是蘇柔的標志!
這東西落在現場,無異于將她的名字刻在了兇案現場!
“小姐!這…這可如何是好!”
蕓香急得團團轉。
李娘子臉色煞白:
“巡夜官兵肯定發現了…若是報到鹽運司…”
“報到鹽運司是必然的。”
蘇柔的聲音反而奇異地冷靜下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蕭執…他一定會看到。”
她想起了聽濤軒里那雙審視的、冰冷的眼睛,想起了他捏著那方素帕時可能出現的表情。寒意從脊椎骨蔓延開,但恐懼之后,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厲。
“事已至此,慌也無用。李娘子,你立刻去鋪子,將庫房里所有帶有柳枝繡樣的成品、半成品、乃至繡樣圖稿,全部收攏封存!
對外就說…就說因應張夫人宮緞要求,柳煙閣所有繡品需重新審定樣式,暫停對外接單!
蕓香,你去告訴老爺,就說我昨夜偶感風寒,身子不適,今日閉門謝客,誰來也不見!”
“是!小姐!”
兩人知道事情嚴重,立刻分頭行動。
蘇柔換上一身素凈的家常襦裙,發髻松散,未施脂粉,刻意營造出病弱的模樣。
她坐在妝臺前,看著銅鏡中自己蒼白的臉和眼底壓抑的驚濤駭浪。
那枚柳枝玉簪被她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是她唯一的支撐。
風暴,就要來了。
蕭執的行動,比蘇柔預想的更快,更直接,也更霸道。
午時剛過,蘇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便被一隊身著玄色勁裝、腰佩長刀的鹽運司親衛蠻橫地推開!守門的老仆福伯試圖阻攔,被毫不客氣地推開。
為首之人,正是昨夜在書房呈上絲帕的那名黑衣護衛(名為陳鋒)。
他面容冷硬,眼神如刀,身后跟著數名氣勢洶洶的差役。
“奉鹽運使蕭大人令,查辦要案!閑雜人等,退避!”
陳鋒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響徹蘇府前院。他手中高舉著一枚刻有“鹽”字的玄鐵令牌,在陽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
蘇明遠聞訊匆匆趕來,看到這陣仗,臉色大變:
“這位官爺,不知蕭大人有何要務,需如此興師動眾?我蘇家一向安分守己…”
“蘇老爺。”
陳鋒打斷他,語氣毫無波瀾,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聞聲趕來的蘇府下人。
“昨夜城西柳條巷發生命案,一婦人被殺。現場遺落重要證物,經查,與貴府及‘柳煙閣’有關。蕭大人有令,搜查蘇府及柳煙閣!請蘇老爺及府上人等,配合調查,不得阻撓!”
他話音一落,身后的差役立刻如狼似虎般散開,就要往里沖!
“且慢!”
一聲清冷而略顯虛弱的女聲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蘇柔在蕓香的攙扶下,從內院緩緩走出。
她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身上裹著厚厚的披風,一副弱不禁風的病容。
唯有那雙眼睛,清亮依舊,帶著一絲被驚擾的慍怒和不解。
“蘇姑娘。”
陳鋒的目光落在蘇柔身上,銳利如鷹隼。
“陳護衛。”
蘇柔微微喘息,聲音帶著病中的沙啞,“民女昨夜偶感風寒,高燒不退,未能遠迎,還請見諒。
不知陳護衛所言命案…與我蘇家,與我那小小繡坊,有何干系?搜查府邸,非同小可,還請明示,是何證物?
以免…以免污了我蘇家清譽。”她說話間,還忍不住掩口輕咳了幾聲。
“證物在此!”
陳鋒毫不廢話,從懷中取出一個特制的油紙袋,里面赫然裝著那方素白的、一角繡著獨特柳枝的絲帕!
他將絲帕隔著袋子展示在蘇明遠和蘇柔面前。
“此物是在命案現場發現的!經查證,此繡樣乃‘柳煙閣’獨有!蘇姑娘,對此物,你可有解釋?”
蘇明遠看到那絲帕,尤其是那熟悉的柳枝繡樣,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看向蘇柔:“柔兒…這…這…”
蘇柔瞳孔微縮,臉上瞬間褪去最后一絲血色,身體晃了晃,似乎搖搖欲墜,被蕓香死死扶住。她眼中迅速泛起一層震驚、委屈、難以置信的水光,聲音帶著顫抖:
“這…這帕子…確是…確是柔兒之物…”她承認了!但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她猛地抬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冤枉的激烈:
“但這帕子早在三日前便已遺失!柔兒還曾讓蕓香在鋪子里仔細尋過!陳護衛,此帕是在命案現場尋得,難道就能斷定柔兒是兇手嗎?!柔兒一介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殺人?!況且,柔兒與那柳條巷的婦人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何要殺她?!這分明…分明是有人栽贓陷害!”
她情緒激動,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配合著病弱的模樣,顯得格外凄楚可憐。
“是否栽贓,自有公斷!”
陳鋒不為所動,語氣冰冷。
“蕭大人有令,搜查!重點,蘇姑娘的閨房及書房,柳煙閣所有庫房、繡房!凡有類似繡品、絲線、繡樣圖稿,一律封存帶回!
請蘇姑娘交出所有隨身之物,包括…發簪首飾!”
最后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蘇柔心上!發簪!他是在找那枚柳枝玉簪?!
蘇府上下,一片雞飛狗跳。差役們粗暴地翻箱倒柜,丫鬟婆子們嚇得瑟瑟發抖。
蘇明遠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官差踐踏他的家。
蘇柔的閨房首當其沖。
陳鋒親自帶人搜查。
衣物、妝奩、書籍、繡架…被翻得一片狼藉。蘇柔被要求站在一旁“配合”,蕓香緊緊扶著她,能感覺到她身體微微的顫抖。
陳鋒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不放過任何角落。他拿起蘇柔妝臺上的首飾盒,一件件仔細檢查。
里面有幾支普通的珠花、銀簪,還有…蘇明遠遠送的那支溫潤的羊脂玉簪。
陳鋒拿起羊脂玉簪,對著光線仔細看了看,又看了看蘇柔發髻上——空空如也。他眼神銳利地看向蘇柔:
“蘇姑娘今日,為何不簪發?”
“病中乏力,未曾梳妝。”
蘇柔聲音虛弱,眼神坦然地迎著他的審視。
陳鋒將羊脂玉簪放回,似乎未發現異常。他繼續搜查,目光掃過床榻、柜頂,甚至敲擊了墻壁和地板。
蘇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靠墻書架旁一個不起眼的、放置花盆的高幾——花盆底部有一個極其隱秘的夾層!柳枝玉簪就藏在那里!
陳鋒似乎并未注意到那個花盆,他的注意力被書案上幾本翻開的賬冊吸引。
就在蘇柔暗自松一口氣時,陳鋒的目光突然又轉回,落在了那個花盆上!
他踱步過去,伸手似乎想挪開花盆查看下面!
蘇柔的呼吸瞬間停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陳鋒的手即將碰到花盆的瞬間——
“陳護衛!”
一名差役匆匆跑進來,手里捧著幾卷從柳煙閣搜來的、帶有柳枝繡樣的繡品圖稿。
“在柳煙閣庫房暗格里找到這些!”
陳鋒的手頓住了,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他轉身接過圖稿,仔細翻看起來,眉頭緊鎖。
蘇柔趁機,借著蕓香身體的遮擋,極其輕微地用腳尖碰了一下花盆的底座,確保它穩穩當當,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她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包扎的紗布。
書房同樣被翻了個底朝天。蘇明遠珍藏的古玩字畫被粗暴地挪開,書冊散落一地。
差役們甚至撬開了書桌的幾個暗格,里面只有些銀票和地契,并無異常。
整個搜查過程持續了近兩個時辰。
最終,陳鋒帶人封存了從柳煙閣搜出的所有帶有柳枝繡樣的成品、半成品、絲線、圖稿,以及蘇柔那方作為“證物”的絲帕。蘇府上下被翻得一片狼藉,人心惶惶。
陳鋒站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看著被蕓香攙扶著、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蘇柔,眼神依舊冰冷銳利:
“蘇姑娘,證物已封存,蕭大人自有明斷。在案件查明之前,還請蘇姑娘及蘇府上下,留在府中,隨時聽候傳喚!不得離城!”
他丟下這句近乎軟禁的命令,手一揮,大喊:
“撤!”
鹽運司的人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滿目瘡痍和死一般的寂靜。
蘇明遠氣得渾身發抖,老淚縱橫: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柔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帕子…”
“父親…”
蘇柔疲憊地閉上眼,聲音低不可聞。
“女兒…真的不知道。”
巨大的壓力和后背傷口的疼痛襲來,她眼前一黑,終于支撐不住,軟軟地暈倒在蕓香懷里。
“柔兒!”
蘇府頓時又是一片混亂。
鹽運使司衙門,書房。
蕭執端坐案后,聽著陳鋒的詳細稟報。他面前攤開放著的,正是那方素白的柳枝絲帕,以及從柳煙閣搜出的、風格一致的繡樣圖稿。
“…蘇柔承認帕子是她的,但堅稱三日前已遺失,指認是栽贓。其父蘇明遠震驚異常。搜查其閨房、書房、柳煙閣,除大量柳枝繡樣物品外,未發現明顯兇器或與柳條巷死者王氏直接關聯之物。蘇柔本人表現驚懼、委屈,情緒激動時暈厥,觀其形態確似病弱。但…”
陳鋒頓了頓,補充道,“屬下搜查其閨房時,曾留意到一個花盆,位置略有不妥,本想查看,卻被柳煙閣搜出的圖稿打斷。
事后屬下回想,蘇柔當時神色…似有瞬間異常緊繃。”
蕭執修長的手指,緩緩拂過絲帕上那枝獨特的柳枝繡紋,眼神深邃如淵。暈厥?病弱?花盆下的異常?
蘇柔的表演堪稱完美,但越是完美,破綻就越是隱藏在細節之中。
“她背上的傷,如何?”
蕭執突然開口,聲音平淡,卻讓陳鋒心頭一凜。
“屬下未能近身細查。但她行走時,背部動作略顯僵硬,且…屬下靠近時,曾聞到一絲極淡的、被脂粉香氣掩蓋的…金瘡藥氣味。”
陳鋒如實稟報。
金瘡藥…背部僵硬…
蕭執的指尖停留在柳枝的尖端,眸底寒光流轉。
畫舫救人的敏捷身手…
聽濤軒應對質疑的急智…
柳條巷命案現場的絲帕…
以及這“病弱”之軀上的…金瘡藥。
“柳煙閣封了?”蕭執問。
“是。所有相關物品封存帶回。蘇府上下已被監視,蘇柔不得離城。”陳鋒答道。
“很好。”
蕭執緩緩靠向椅背,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上,“盯緊蘇府,尤其是…那位‘病弱’的蘇姑娘。
她背后那道傷,就是鐵證。還有那個花盆…有機會,再去看看。”
他拿起那方絲帕,對著燭光,仿佛要將那枝柔韌的柳枝看穿。
“蘇柔…柳絮…”他薄唇微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名字。
絲帕為憑,疑云深鎖。
這場貓鼠游戲,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