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運使司衙門后堂的東暖閣,此刻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
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卻寂靜得可怕。
蕭執被安置在寬大的床榻上,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泛著不祥的青紫色。
左肩胛下那支淬毒的弩箭已被小心剪斷箭桿,但箭頭深嵌骨肉之中,周圍皮肉呈現出詭異的暗紫色,正絲絲縷縷地滲著黑血。
劇毒正隨著血液迅速蔓延。
“快!去請沈清秋!快!”
陳鋒對著手下厲聲咆哮,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惶。他深知這毒非同小可,尋常大夫根本束手無策!
唯有醫術通神、尤其精于解毒的沈神醫,才有一線希望!
蘇柔呆呆地站在床榻邊,雙手沾滿了蕭執溫熱的血,那黏膩滾燙的觸感仿佛烙鐵般灼燒著她的掌心。
她看著床上氣息奄奄的男人,腦中一片混亂,如同被狂風肆虐的廢墟。
他替她擋了箭…他快要死了…
他貼身藏著的那枚柳葉信物…和父親的一模一樣…
他昏迷前那復雜的眼神…是愧疚?是痛楚?還是別的什么?
無數個念頭、無數種情緒在她心中瘋狂沖撞:劫后余生的余悸、對救命之恩的震動、對那枚信物無法解釋的驚疑、以及…那刻骨銘心的、對蕭珩的仇恨!
這個人是蕭珩的兒子!是抄她滿門的仇人之子!她本該恨他入骨!
可為什么…看到他為了救她而瀕死的樣子,她的心會像被撕裂般疼痛?!
她顫抖著手,下意識地摸向懷中——那里,貼身藏著她視若生命的柳枝玉簪,還有…父親留給她的那枚柳葉鏢。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清明。
就在這死寂的煎熬中,床榻上的蕭執忽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眉頭痛苦地緊鎖,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
他似乎陷入了極深的高熱夢魘之中,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蘇柔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湊近去聽。
“…不…別去…父親…求您…柳將軍…忠義…”
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詞句從他唇間溢出,充滿了痛苦、掙扎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
蘇柔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柳將軍?!他在叫父親?!
她屏住呼吸,聽得更加仔細。
“血…好多血…火…將軍府…對不起…柳將軍…對不起…”
蕭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悲愴和絕望,仿佛在夢中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景象。
“…為什么?!父親!為什么?!!”
最后一聲質問,如同泣血的哀鳴,耗盡了他所有力氣,身體猛地一顫,再次陷入更深沉的昏迷,只有那緊鎖的眉頭和痛苦的神情,昭示著夢魘的殘酷。
柳將軍!將軍府!血!火!對不起!為什么?!
這幾個破碎的詞,如同驚雷般在蘇柔耳邊炸響!將她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炸得粉碎!
他夢到了!
他夢到了十年前柳家滅門的慘狀!他口中喊著“柳將軍”,喊著“對不起”!
他甚至…在質問他的父親“為什么”!
巨大的沖擊讓蘇柔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屏風上,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她臉色慘白如鬼,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那雙清亮的眼眸中,此刻充滿了驚駭、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顛覆了所有認知的茫然!
他不是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是柳絮!他知道柳家滿門被屠!他甚至…可能對那場慘劇懷有愧疚?!
為什么?!他為什么要救她?
為什么要愧疚?
他父親是主謀啊!
他蕭執,難道不是站在他父親那邊的嗎?!
“蘇姑娘!”
陳鋒被她的動靜驚動,回頭看來,見她神色異常,以為她是被蕭執的傷勢嚇到了,沉聲道:
“大人吉人天相,定會無恙!沈神醫馬上就到!”
蘇柔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勉強壓制住喉嚨里的尖叫和翻涌的情緒。
她扶著屏風,強迫自己站直身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理智。
不能亂!不能暴露!
現在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死!
他死了,這所有的疑問,這滔天的血仇,就真的成了死結!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室內的死寂。
沈清秋背著藥箱,在鹽運司護衛的引領下,風塵仆仆地沖了進來。
他溫潤的臉上帶著少有的凝重和急切,目光第一時間落在床榻上的蕭執身上,隨即又飛快地掃過站在一旁、臉色慘白、渾身血跡的蘇柔,看到她額頭未處理的傷口和搖搖欲墜的身體,眼中瞬間涌上濃烈的擔憂和痛惜。
“沈大夫!快!救救大人!”
陳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清秋迅速收斂心神,快步走到床榻邊。
他先是探了探蕭執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再仔細檢查了肩胛下的傷口和毒血的顏色、氣味。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愈發凝重。
“是‘赤練蛇涎’混合了‘腐心草’的劇毒!”
沈清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顯然認出了這歹毒無比的配方,“毒性猛烈,已隨血脈攻心!若非蕭大人內力深厚,強行壓制,此刻早已…兇險萬分!”
“赤練蛇涎”?!
“腐心草”?!
蘇柔心頭劇震!
這正是沈清秋在回春堂提到過的、與“赤焰朱砂”并稱的幾種頂級陰毒之物!
玄影衛果然用上了最狠辣的手段!
這毒…竟與柳家軍當年可能中的毒有關聯!
“沈大夫!求您務必救活大人!”
陳鋒單膝跪地,聲音哽咽。
“盡力而為!”
沈清秋不再多言,迅速打開藥箱。他動作麻利至極,先取出一套金針,以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法,閃電般刺入蕭執心口、脖頸、手臂數處大穴,暫時護住心脈,延緩毒素蔓延。
接著,他取出一柄鋒利的小刀和特制的藥酒,準備清理傷口,剜出深嵌的箭頭。
“陳護衛,按住大人!剜肉拔箭,劇痛無比,恐傷及心脈!”
沈清秋沉聲吩咐。
“是!”
陳鋒立刻上前,死死按住蕭執的雙肩。
沈清秋深吸一口氣,眼神專注如鷹隼。小刀精準地劃開傷口周圍的皮肉,動作快如閃電,卻又穩如磐石。
黑色的毒血汩汩涌出,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他小心地避開主要血管和神經,用特制的藥鉗,一點點探尋、夾住那枚淬毒的箭頭!
“呃啊——!”
即使在高燒昏迷中,巨大的痛楚也讓蕭執的身體猛地弓起,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衫!
蘇柔的心也跟著狠狠揪緊!她下意識地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卻又無力地垂下。
她看著沈清秋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看著蕭執因劇痛而扭曲的英俊面容,看著他肩胛處那不斷涌出的黑血…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怕他真的會死!
怕這唯一可能知曉當年真相內幕、唯一讓她恨意產生動搖的人,就這樣消失!
“出來了!”
沈清秋低喝一聲,猛地將那枚帶著倒鉤、泛著幽藍光澤的毒箭頭拔了出來!一股黑血隨之噴濺而出!
沈清秋毫不停頓,立刻將大量特制的解毒藥粉傾倒在傷口上,藥粉遇到毒血,發出“嗤嗤”的聲響,冒出詭異的青煙。
他又迅速取出一枚龍眼大小、通體碧綠的藥丸,捏開蕭執的下頜,強行喂了下去。
“此乃‘碧靈丹’,可暫時壓制毒性,護住心脈。”
沈清秋快速包扎好傷口,聲音帶著疲憊,“但‘赤練蛇涎’與‘腐心草’混合之毒太過霸道,碧靈丹只能爭取時間。需得盡快配齊‘七葉鳳尾蓮’、‘百年雪蛤珠’、‘金線地龍蛻’三味主藥,輔以我的獨門針法,方能徹底拔毒!否則…三日之內,毒入骨髓,神仙難救!”
“七葉鳳尾蓮?百年雪蛤珠?金線地龍蛻?”
陳鋒臉色煞白,這三味藥皆是世間罕見的奇珍異寶,一時之間去哪里找?!
“七葉鳳尾蓮…我…我或許知道哪里有…”
一個虛弱但異常清晰的聲音響起。
蘇柔和陳鋒同時轉頭,看向聲音來源——竟是床榻上的蕭執!
不知何時,他竟從劇痛和高燒中短暫地清醒了過來!
他臉色灰敗,眼神渙散,顯然處于極度虛弱的狀態,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死死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牢牢鎖定了站在床邊的蘇柔!
室內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只有燭火跳躍的噼啪聲和蕭執粗重艱難的喘息聲。
蘇柔的心跳幾乎停止。她看著蕭執那雙仿佛能洞穿她靈魂的眼睛,看著他因劇毒和失血而毫無血色的臉,腦中一片空白。
他醒了…他在看著她…他聽到了她說的話?他知道她知道七葉鳳尾蓮?!
“大…大人…”
陳鋒驚喜交加,卻又不敢大聲。
蕭執沒有理會陳鋒,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釘在蘇柔臉上,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沙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
“你…知道…鳳尾蓮…在哪里?”
他問的是蘇柔,眼神中充滿了探究、震驚,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絕望的期待。
蘇柔被他看得渾身發冷,仿佛所有的偽裝都在那雙眼睛下無所遁形。她知道,此刻再否認或掩飾已無意義。
他昏迷前的囈語,他衣襟內的柳葉信物,以及她現在脫口而出的“七葉鳳尾蓮”…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呼之欲出的真相!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迎上蕭執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平靜,甚至刻意帶上了一絲屬于“柳絮”的冷冽:
“回大人,民女…曾聽一位故人提及,北疆朔風城外,天絕崖頂的寒潭畔,生有七葉鳳尾蓮。十年…十年前,他曾為家父…柳擎天將軍,采過一株,用以救治軍中疫病。”她不再自稱“蘇柔”,而是點出了“柳擎天將軍”!這是攤牌!是試探!更是孤注一擲的豪賭!賭他蕭執對柳家,并非只有冰冷的仇恨!
“柳…擎天…”蕭執低聲重復著這個名字,眼神劇烈地波動起來,仿佛這三個字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看著蘇柔眼中那熟悉的、屬于將門孤女的堅韌與冷冽,看著她額角的血跡和蒼白的臉,過往的種種疑點瞬間串聯——她的身手、她的急智、她對軍需案的敏銳、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與江南閨秀格格不入的孤寒氣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折柳寄江南…
柳…是柳枝玉簪?是柳煙閣?更是…柳絮!
巨大的情緒沖擊和身體劇毒的侵蝕,讓蕭執再也支撐不住。
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出帶著黑絲的鮮血,眼神迅速渙散,但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攥住了蘇柔冰涼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他看著她,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個無聲的、充滿無盡痛苦與復雜情緒的口型,隨即頭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只有那只緊攥著蘇柔手腕的手,依舊死死地、滾燙地握著,仿佛抓住了生命中最后一根浮木,又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蘇柔僵立在原地,手腕上傳來的劇痛和滾燙溫度,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全身。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的薄繭和那絕望的力道。
沈清秋迅速上前,掰開蕭執的手,檢查他的狀況,臉色更加凝重:
“毒氣攻心,必須盡快用藥!陳護衛,立刻派人,不惜一切代價,去尋那三味主藥!尤其是…七葉鳳尾蓮!”
陳鋒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蘇柔,又看了看床上氣息奄奄的蕭執,猛地一跺腳:
“我親自帶人去北疆!蘇姑娘…”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沉聲道:
“大人…就拜托您和沈大夫了!”
說完,轉身沖出房間,點齊人手,星夜兼程奔赴北疆!
暖閣內,只剩下昏迷的蕭執、心神劇震的蘇柔,和滿心憂慮的沈清秋。
沈清秋看著蘇柔手腕上被捏出的青紫痕跡,看著她失魂落魄、眼神空洞的樣子,心中涌起無盡的疼惜與酸楚。
他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聲音低沉而堅定:
“蘇姑娘…不,柳姑娘。清秋…會竭盡全力救他。你…也要撐住。”
蘇柔緩緩抬起頭,看向沈清秋溫潤而充滿力量的眼眸,又看向床上那個為了救她而命懸一線、身份成謎、讓她恨意動搖又心緒翻騰的男人。
身世之謎,終被血與火揭開。
冰火兩煎,是恩是仇?是救是殺?
北疆絕域,能否尋回那一線生機?
而他昏迷前緊握的手,那無聲的口型,又究竟想訴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