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齋內死寂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震驚與恐慌。

周扒皮掌柜那張干瘦的臉如同刷了一層石灰，慘白得嚇人，渾濁的眼珠死死釘在林煜臉上，仿佛要從這張年輕卻過分平靜的面孔上找出妖魔的影子。

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柜臺邊緣，指甲刮過木頭，發出刺耳的噪音。

顧亭林……手批《日知錄》……

這七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栗！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最燙手的秘密！十幾年了，他像守著顆隨時會炸的火雷，既怕它暴露引來滅頂之災，又舍不得這價值連城的寶貝。這小子……他怎么會知道？！

林煜沒有催促，只是平靜地回視著掌柜那驚駭欲絕的目光。那份平靜，在周扒皮眼中，反而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膽寒。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周扒皮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背脊佝僂下去，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破風箱般的喘息：“你……你到底想怎樣？”他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巨大的恐懼和貪婪在他心中瘋狂撕扯。

“掌柜的，”林煜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明珠蒙塵，可惜。夜長夢多，危險。不如……做個交易？”

“交易？”周扒皮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和更深的警惕，“你……你有錢？”他目光掃過林煜那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衣，充滿了懷疑。

“錢，我沒有。”林煜坦然道，在周扒皮失望和惱怒升起之前，話鋒一轉，“但我有別的。一樣……能讓您這‘墨香齋’，真正飄起‘墨香’，甚至……名動州府的東西。”

周扒皮眉頭緊鎖，完全不信。

林煜不再多言。他伸手入懷，沒有去碰那疊散發著霉味的“秘籍”，而是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另一個用干凈軟布包裹的物件。他一層層揭開軟布，動作輕柔而鄭重。

當最后一層布掀開時，昏暗的書鋪內仿佛瞬間被注入了一抹亮色！

那是一方絲帕。

素白細密的杭綢底子，在昏黃的油燈光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帕子的一角，用極其繁復、絢爛到令人目眩的絲線，繡著一幅活靈活現的《蝶戀牡丹圖》！

這并非普通繡品！

最令人震驚的是，這方帕子竟然是——雙面異色繡！

正面看，是雍容華貴的紫紅牡丹層層疊疊，花瓣飽滿，色澤由濃轉淡，過渡自然如同天成。一只金翅彩蝶翩然落在最大的那朵花蕊之上，蝶翼薄如蟬翼，其上細密的紋路和斑斕的色彩清晰可見，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起！蝶須纖毫畢現，充滿了靈動的生機。

而將帕子翻轉過來……

背面！竟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沒有一絲一毫的線頭雜亂，圖案截然不同！背面繡的是一幅清雅雋永的《寒梅傲雪圖》！虬勁的梅枝以深淺不一的墨色絲線繡成，枝干蒼勁有力，仿佛能感受到其間的嶙峋風骨。

枝頭幾點紅梅怒放，花瓣嬌艷欲滴，花蕊嫩黃，在“雪”（用銀白絲線和極細的米珠點綴）的映襯下，紅得驚心動魄，傲然之意撲面而來！

正面的富麗堂皇，背面的清冷孤傲，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境，卻在這方寸之間完美呈現，毫無滯澀！針法之細膩，配色之精妙，尤其是雙面異色帶來的震撼，簡直鬼斧神工！

更令人叫絕的是，無論正反，那牡丹的輪廓與梅枝的走勢，竟巧妙地利用了絲線走向和光影，形成了一種和諧而奇異的呼應，仿佛一體兩面！

周扒皮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呼吸陡然變得粗重！

他經營書鋪幾十年，眼力還是有的。

這種級別的雙面異色繡，絕非清河鎮乃至附近州府普通繡娘能企及！這分明是……分明是傳聞中宮廷流出的頂尖繡技！價值……不可估量！他干枯的手指顫抖著，下意識地就想伸過去觸摸那仿佛帶著魔力的絲線。

“這……這是……”周扒皮的聲音都在發顫。

“這是‘錦繡坊’的獨家繡品。”林煜平靜地收回帕子，重新用軟布小心包好，隔絕了掌柜那貪婪的目光，“掌柜的應該知道，清河鎮乃至周邊，能繡出此等水準雙面異色繡的，唯有一人。”

周扒皮倒吸一口涼氣！他當然知道！豆腐西施周寡婦！她那手神乎其技的繡活，在鎮上富戶女眷間是公開的秘密，只是她深居簡出，極少出手。這帕子……難道是……

“小子不才，與周娘子有些合作。”林煜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這‘錦繡坊’的繡品，日后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好。

清河鎮太小，容不下真正的珍寶。掌柜的您人脈廣，路子寬……”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周扒皮，“若能有幸代理此等繡品，放在您這‘墨香齋’寄售，或是……運往州府、省城，甚至……更遠的地方。這其中的利，想必不用小子多說吧？”

林煜拋出了誘餌，一個讓周扒皮根本無法抗拒的誘餌！名、利，還有可能搭上更高層的關系！這比單純的銀子更讓這個貪婪的書商心動！

“代……代理？寄售？”周扒皮眼中貪婪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但他畢竟是老狐貍，強壓住激動，警惕地問：“條件呢？你想要什么？”

林煜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再次落回柜臺深處那片陰影：“小子所求不多。只想借閱您那本……閑置的、顧先生的《日知錄》批注本，謄抄一份。原書，小子絕不敢覬覦，抄完即刻奉還。作為交換……”

他頓了頓，拋出了最終的砝碼：

“這‘錦繡坊’日后在清河鎮的所有寄售權，小子可分文不取，白送給您。

并且，此后每售出一方繡品，小子只取其中三成利潤，作為我與周娘子的分紅，其余七成，盡歸掌柜您所有。如何？”

“白送代理權？只分三成利？”

周扒皮的心臟狂跳起來！這條件簡直優厚得不像話！那本《日知錄》批注本雖然珍貴無比，但對他而言是燙手山芋，鎖在暗格里十幾年不敢見光，毫無收益！

而眼前這繡品的代理和分成，卻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金山銀山！尤其是想到這種級別的繡品可能帶來的巨大溢價和名聲……巨大的誘惑徹底壓倒了恐懼和疑慮！

他渾濁的眼睛里精光四射，貪婪最終占據了絕對上風。他死死盯著林煜懷中那個重新包好的軟布包，仿佛看到了源源不斷的財富和地位。

“……好！”周扒皮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怕林煜反悔，聲音帶著破釜沉舟般的嘶啞，“成交！不過……那書……”他警惕地壓低聲音，“只能在這里抄！不能帶走！而且……你得保證，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成交。”林煜伸出手。

兩只手，一只年輕卻布滿薄繭，一只蒼老枯槁沾滿墨跡，在昏黃的油燈下，在散發著陳舊墨香的書架旁，在那些沉寂的典籍注視下，用力一握。

一筆以稀世繡技的分紅，換取禁書批注謄抄權的交易，在清河鎮這間小小的墨香齋內，悄然達成。

空氣中彌漫著紙墨的陳香、油燈的煙味，以及一股名為“野心”與“各取所需”的、無聲的硝煙。

林煜的指尖，仿佛已經觸碰到那本凝聚著思想鋒芒的禁書邊緣。

而周扒皮的目光，則牢牢鎖定了那方象征著財富與地位的錦繡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