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陷入沉思,淳安縣的局面,比他悄悄觀察的,要更好。
不過,海瑞正在啟動海瑞定律第四條,漏洞定律。
你的話里有多少漏洞,取決于海瑞需要多少漏洞。
聽了民眾的講述,海瑞對何茂才的第一印象極佳。
親力親為,為民辦事,斬殺貪腐,愛民如子。
單是萬民傘,就收到了九把!
拋開黨爭,海瑞希望自己比他做得更好。
然而在浙江布政使大堂上,他對何茂才的印象,一落千丈。
有些人,看著帥氣,和他聊幾句,就知道他是草包。
在海瑞看來,何茂才就是后者。
看他大肚便便,以為宰相肚里能撐船,實際上,一肚子屎。
清明雨水便能沖垮新安江大堤,此事確實蹊蹺。
但貪墨河款,那也有一個度。
不可能用沙石爛泥來筑堤吧?
進入淳安前,海瑞去新安江大堤走了一遭。
洪水退去,能明顯看到河堤顏色不一。
有的是老堤壩,有的則是新建的,還有部分應該是堵上的潰口。
他還聽到堤壩附近老農提起,清明雨打雷,連響九聲。
他們傳聞,是龍王爺生氣了,打了九個噴嚏。
于是清明雨斷斷續續,連下九日。
新安江大堤抵擋不住,便潰口九處。
據說,胡宗憲大人親自跳入新安江中,擒拿龍王。
龍王被抓,新安江也就安定下來,潰口就迅速堵上了。
傳說,就是在一遍遍口耳相傳中失真,增添越來越多匪夷所思的因素。
海瑞沒有辯駁,胡宗憲跳入滾滾洪水中,怎么活下來的。
但其中有一些基本信息,是不會改變的。
胡宗憲大人帶人趕到,潰口便迅速堵上了。
消息繁雜,海瑞能著手去做的,只有新安江堤壩一處。
沒有賬簿,他喊來主簿王守財。
其負責文書、戶籍、錢谷出納、衙門內部管理等事務。
“賬簿是從你手里拿走的,你負責拿回來,或者抄一份回來。”
海瑞若想從堤壩入手,賬簿是必須到手的。
每一筆銀子是怎么花的,花在什么項目上,花給了誰。
只要認真仔細排查,總能發現漏洞。
而海瑞,善于認真仔細。
這世間,裝糊涂的高手很多,難得糊涂的更多,唯有認真仔細極少。
縣丞田有祿開心,老對頭主簿王守財,要離開淳安縣好一段時間了。
王守財苦著臉,領命而去。
賬簿交上去容易,想要要回來,或者抄錄一份,少不得求爺爺告奶奶,花些銀子。
“洪水淹沒淳安,除了等待賑災,你還做了哪些?”
海瑞安排了主簿王守財,轉而看向田有祿。
“???”
田有祿一愣,沒明白海瑞是什么意思。
“啊什么啊,我問你,你還做了其他什么事?”
海瑞繼續問道。
“大老爺,全縣遭災,我能憑著這點人手,把賑災和改稻為桑維持好,已是竭盡全力。”
田有祿委屈得欲哭無淚道。
“也就是說,你什么也沒做!”
海瑞進一步說道。
“這這這,這怎么能說我什么也沒做呢?”
田有祿焦急道。
海瑞這句話,相當于抹殺了他的所有功勞苦勞。
“那好,我問你,淳安遭了災,亡多少人,傷多少人?”
海瑞主動問道。
“這遭災遭難的,且與下面里甲聯系不上,如何知曉?”
田有祿推脫道。
這種事情,都是等洪水退去,再進行核查。
然而,身為官老爺,沒人愿意做這些事情。
一般交給鄉紳去做,再由其層層轉包。
他們報上來什么數字,便是實情,匯總一番,上交府里。
此事向來如此,田有祿伺候了那么多位知縣,也沒像海瑞這么難伺候。
而且賑災,往往是在縣城周圍設置粥棚,也不用跑到鄉下去。
“姑且如此,那洪水沖毀多少田地,改稻為桑是否受了影響,你可進行核查?”
海瑞繼續問道。
“也沒有?!?
田有祿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海知縣提到這兩件事,那么他大概率要做這兩件事。
“如今,洪水退去大半,準備黃冊和魚鱗圖冊,核驗人口,查驗土地!”
海瑞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聽聞此令,田有祿艱難咽了一口唾沫。
他的那點小心思,早已被看透。
田有祿嘆息一聲,命人找來黃冊與魚鱗圖冊,跟在海瑞身后,深入鄉里。
淳安縣衙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寫成密信,連夜送到鄭泌昌手里。
就像他會每間隔一日,上報改稻為桑的情況一樣。
如果說,海瑞直懟何茂才,讓鄭泌昌看到了他的鋒芒。
那么縣衙的事情,讓他看到了海瑞的危險。
這么一個縣衙,自認為沒有漏洞。
可海瑞到任,立馬抓到了一個。
鄭泌昌趕緊翻看,安兒給他寫的海瑞五大定律。
第一條已經用在了何茂才身上,正三品的何茂才,被他訓得像八品縣丞。
第二條,尚未見到他使用。
第三條,田有祿的小心思,鄭泌昌一眼看穿。
果然是自掘墳墓,反被海瑞繞了進去。
第四條,漏洞定律。
田有祿不小心,也觸發了這一條。
你的話里有多少漏洞,取決于海瑞需要多少漏洞。
鄭兆安都不敢與之交手,鄭泌昌更要小心對待。
他連忙喊來何茂才,詢問最后一點漏洞的處理情況。
“負責引爆的兵丁,送走了沒有?”
鄭泌昌問詢道。
“已經送到了舟山衛所,再有一兩個月,第一批生絲上市,倭寇就要來了?!?
何茂才已經安排妥當。
也就是說,再等一兩個月,這些人大概率會死在倭寇手中。
除此之外,鄭泌昌還加強了對海瑞的監控。
他的身邊,已經安插了至少四個人。
等鄭泌昌貪污到更多錢款,會有更多人來監視他。
他們就是鄭泌昌的耳目,是人肉監控。
不管海瑞做什么,哪怕是路邊撒了一泡尿。
也要如同起居注一樣,記下來,讓他過目。
海瑞的事情,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
誠如何茂才所言,再過一兩個月,生絲上市,沿海倭寇蠢蠢欲動。
其中,就有財富迅速膨脹的葉宗滿。
與西洋人交割貨物后,西洋人像往常一樣,想要支付金銀。
但葉宗滿搖搖頭,他手上的財富,夠他和手下逍遙自在一輩子了。
自從見識過洋槍洋炮的威力后,他惦記上了這些東西。
劫掠季要開始了,手上沒有好家伙,怎么能劫掠到好東西呢?
兩年前,岑港之戰,他一敗涂地,被打得狼狽逃竄。
而今,財富積累到一定數量,他要反擊。
而想要反擊,那么手里就必須有家伙事。
所以,他要洋槍洋炮,哪怕貴一些,他也能接受。
絲綢布匹,換來洋槍洋炮,還有對應的彈丸。
葉宗滿咧嘴笑了,露出黃色牙齒。
他的下屬,為攻打哪一個城鎮而爭吵得面紅耳赤。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浙江杭州府。
他抓起一條鮮活的海魚,塞進嘴里,品嘗咸甜的味道。
啃完一條魚,部下還沒有爭論出個結果。
有的認為,應該為死去的兄弟報仇,殺向臺州大營。
砍了戚繼光、俞大猷和胡宗憲,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有的認為,應該繞開明軍防守,從側翼突破,劫掠一波。
路線是從長江口殺入,劫掠沿途村鎮。
然而,他們的想法,都不如葉宗滿的。
他舔了舔手中匕首,用力一擲,正中目標。
眾人停下爭論,看向老大選中的目標。
眾人面面相覷,浙江杭州府?
他們先是一愣,隨后興奮起來,各個歡呼雀躍。
若是真的能打下杭州府,劫掠一番,十輩子的財富就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