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血路求生**
懷里揣著從漢奸茍爺身上奪來的銀元、金條和法幣,以及那個帶著陌生女子體溫、價值不菲的翡翠鐲子,林峰拉著狀態極差的林楓,如同兩道融入濃墨的影子,在北平城錯綜復雜、彌漫著硝煙與死亡氣息的小巷深處亡命奔逃。
身后,日本兵雜亂的叫罵聲和“砰砰”作響的槍聲,如同索命的惡犬,死死咬在身后,子彈不時呼嘯著擦過巷道的墻壁和堆積的雜物,濺起點點火星和碎屑。
“這邊!”林峰低喝一聲,憑借著獵人在山林中追蹤獵物和躲避天敵練就的驚人方向感和對環境的敏銳洞察,拉著林楓猛地拐進一條更加狹窄、堆滿破筐爛簍的岔巷。他動作迅捷如豹,利用每一個轉角、每一處陰影作為掩護,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林楓被他拽得踉踉蹌蹌,肺部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眼鏡片上全是汗水和灰塵,模糊了視線,只能機械地跟著弟弟的腳步。剛才當鋪里那血腥狠辣的一幕,以及弟弟此刻展現出的、如同冰冷機器般的戰斗本能和生存技巧,都讓他感到強烈的陌生和沖擊。這還是他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心思單純、只會在山林里打獵的弟弟嗎?戰爭的殘酷,家破人亡的仇恨,究竟將他塑造成了什么樣子?
左臂的傷口在劇烈的奔跑中不斷被撕扯,溫熱的鮮血透過破爛的布條不斷滲出,染紅了林峰半邊身子,也沿著他的手臂滴落在逃亡的路上,留下斷斷續續、如同梅花般的暗紅色印記。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的意識,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劇痛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不能倒下!絕不能倒下在這里!
終于,在連續拐過七八條如同蛛網般的小巷,又翻過一道低矮的、堆滿煤渣的破墻后,身后的追兵聲和槍聲漸漸被甩開、淹沒在城市的喧囂和遠處依舊持續的炮火聲中。
林峰背靠著一堵冰冷潮濕、長滿苔蘚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合著血水和塵土,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蜿蜒流淌。他警惕地側耳傾聽了片刻,確認暫時安全,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
“哥…哥…”林楓癱坐在地,靠著墻壁,臉色白得像一張紙,胸口劇烈起伏,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我…我不行了…”
林峰沒說話,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這是一條死胡同的盡頭,堆滿了廢棄的破家具和垃圾,散發著濃烈的腐臭味。唯一的出口就是他們進來的那個狹窄豁口。位置還算隱蔽。
他迅速解開懷里那個用破布臨時裹著的錢袋,借著從高墻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清點了一下剛才的“戰利品”:三根沉甸甸的小黃魚(金條),六卷用紅紙仔細卷著的銀元(每卷十塊),還有厚厚一疊法幣,以及那個溫潤碧綠的翡翠鐲子。他從法幣中抽出幾張面額較大的,塞進林楓的上衣內袋,低聲道:“哥,拿著,防身。剩下的我保管。”
然后,他小心地將金條、大部分銀元和那個鐲子重新包好,貼身藏進懷里最深處,只留了幾塊零散銀元和少量法幣在外層口袋。做完這一切,他才看向自己左臂那不斷滲血的傷口,眉頭緊鎖。傷口很深,彈片雖然拔掉了,但一路奔波撕裂,又在當鋪劇烈打斗,此刻皮肉外翻,邊緣已經有些紅腫發燙,顯然是發炎了。必須盡快處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哥,這附近…有沒有治紅傷的?黑…黑市的那種也行。”林峰的聲音因為失血和疲憊而更加沙啞。他知道正規醫院現在肯定擠滿了傷兵,而且盤查極嚴,他們這種來歷不明、身帶武器和血跡的人,去了就是自投羅網。
林楓喘勻了氣,努力回憶著,推了推糊滿灰塵的眼鏡:“有…有!我想起來了!就在這附近…隔著兩條巷子…有個‘濟生堂’藥鋪的后門…那老郎中是山東老鄉…早年逃荒來的…聽說…聽說私下也給人治些不好見光的傷…”
山東老鄉?林峰眼神微動。一絲同鄉的情誼,在這異鄉的血火中,或許能成為一點微弱的希望。
“走!”林峰不再猶豫,掙扎著站起身,撕下衣襟里還算干凈的一塊布,用力勒緊傷口上方止血,然后攙扶起林楓,“指路!小心點!”
兩人如同受傷的困獸,再次小心翼翼地鉆出死胡同,在林楓模糊的指引下,在迷宮般的小巷中穿行。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和恐慌的氣息,遠處時斷時續的槍炮聲提醒著人們戰爭仍在繼續。偶爾能看到驚慌奔逃的百姓,也能看到荷槍實彈、神色緊張的二十九軍士兵匆匆跑過。每一次人聲和腳步聲靠近,都讓兩人神經緊繃,迅速躲入陰影。
左臂的劇痛和失血的虛弱感越來越強烈,林峰感覺眼前的景物開始有些晃動。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懷里的翡翠鐲子隔著薄薄的衣衫傳來微涼的觸感,那個陌生女子在極度恐懼中扔出鐲子、警告他快跑的畫面,不合時宜地在他疲憊的腦海中閃過。她是誰?為什么這么做?那眼神里的復雜…恐懼?憐憫?還是別的什么?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隨即被更迫切的生存需求壓了下去。
終于,在一處堆滿破瓦罐、散發著濃重草藥味的狹窄后巷盡頭,林楓指著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剝落的小木門:“就…就是這兒了…‘濟生堂’的后門…”
林峰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確認無人注意。他上前,用沒受傷的右手,在木門上按照林楓說的暗號——三長兩短,輕輕敲擊。
木門內一片死寂。
林峰眉頭緊鎖,又加重力道,重復敲了一遍。
過了片刻,門內才傳來一個蒼老而警惕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誰?”
“魯西曹縣,遭了水,闖關東。”林峰用同樣帶著山東口音的方言,低聲回應。這是林楓告訴他的接頭暗語。
門內沉默了幾秒,接著是門栓被拉開的輕微響動。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張布滿皺紋、眼神渾濁卻透著精明的老臉探了出來,警惕地打量著門外兩個渾身血污、狼狽不堪的年輕人。他的目光尤其在林峰那不斷滲血的左臂和他腰間鼓鼓囊囊(藏著苗刀)的地方停留了片刻,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嘆息。
“進來吧,快!”老郎中側身讓開通道,聲音壓得極低。
林峰扶著林楓,迅速閃身而入。老郎中立刻關上門,重新插好門栓。門內是一個狹窄的小天井,堆滿了曬著草藥的笸籮,空氣里彌漫著濃烈而苦澀的藥香。天井后面,是一間光線昏暗、陳設簡單的屋子,既是診室,也是老郎中的住處。
“傷得不輕啊,后生。”老郎中示意林峰坐下,湊近查看他左臂的傷口,眉頭緊鎖,“彈片傷?撕裂了…還發了炎…得趕緊清創,不然這條胳膊怕是要壞!”
他不再多問,轉身去準備熱水、刀具、烈酒和草藥。動作麻利,顯然經驗豐富。
林楓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看著老郎中忙碌。林峰則強忍著劇痛,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這間簡陋卻收拾得還算干凈的屋子。墻上掛著“懸壺濟世”的舊匾額,一張破舊的八仙桌,幾把椅子,一個堆滿線裝醫書的破書架。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舊收音機正發出沙沙的電流聲,里面斷斷續續傳來播音員急促而悲憤的聲音:
“…我二十九軍將士…在盧溝橋…浴血奮戰…寸土不讓…佟麟閣副軍長…趙登禹師長…身先士卒…親臨前線督戰…然日軍炮火猛烈…增援不絕…我軍傷亡慘重…南苑…南苑危急…北平…恐…恐將不保…”
收音機里的消息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屋內三人的心上!佟麟閣、趙登禹…二十九軍的支柱!連他們都親臨前線血戰,南苑危急…北平…真的要守不住了嗎?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伴隨著左臂傷口火燒般的劇痛,再次襲向林峰。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爹…爹還在日本人手里!北平要是陷落…他猛地看向老郎中,聲音嘶啞:“老先生…您消息靈通…知不知道…日本人在北平…關押抓來的勞工…或者…特殊犯人的地方?尤其是…最近從關東那邊抓來的?”
老郎中正用烈酒清洗刀具,聞言動作一頓,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深深的悲憫和無奈。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聲音低沉:“后生…這兵荒馬亂的…日本人的事…誰敢打聽?他們抓的人多了去了…城外有臨時搭建的苦力營…城里憲兵隊的地牢…還有日本軍營…那都是閻王殿啊…進去的人…十有八九…”他后面的話沒說下去,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
林峰的心,如同墜入了冰窟。希望渺茫得如同風中的燭火。
就在這時,老郎中拿起鋒利的柳葉刀,蘸了蘸烈酒,看向林峰:“忍著點,后生!這腐肉爛肉,得剜干凈!”
林峰深吸一口氣,眼中爆發出狼一般的狠勁,將一塊破布塞進嘴里死死咬住,朝老郎中點了點頭!
**第二節:深宅驚雷**
沈公館那間華麗的閨房,此刻卻像一個精致冰冷的牢籠,將沈清漪與外面那個血火紛飛的世界隔絕開來。
厚重的絲絨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大部分光線,只有梳妝臺上的一盞水晶臺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沈清漪坐在梳妝鏡前,卻無心整理自己散亂的鬢發和沾污的旗袍。她的目光,死死地、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悸,落在自己空蕩蕩的左手腕上。
那只通體碧綠、水頭極佳、由祖母傳下的翡翠鐲子…不見了!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她猛地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翻找,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慌亂。梳妝臺抽屜、首飾盒、甚至床鋪底下…沒有!哪里都沒有!記憶如同倒帶的膠片,瘋狂回溯…混亂的宴會廳…刺耳的警報…地下酒窖的昏暗…混亂的撤離…然后是…那條彌漫著血腥味的小巷…那個如同地獄煞神般渾身浴血的男人…還有自己那鬼使神差般的一擲…
是她!在極度恐懼和混亂中,在瞥見那個男人重傷的左臂和地上昏死的漢奸頭子茍爺的瞬間,她竟然把價值連城的家傳鐲子扔給了他!
巨大的懊悔和后怕瞬間攫住了沈清漪!她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恐懼到極點只想讓他快點離開?還是潛意識里對那個重傷卻兇狠懲治漢奸的男人產生了一絲莫名的、連自己都說不清的沖動?抑或是兩者皆有?現在冷靜下來,她才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多大的禍!那鐲子不僅是價值連城的首飾,更是沈家傳了幾代的信物!若是被父親知道…若是被有心人撿到認出…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打斷了沈清漪的思緒。
“誰?”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姐…是我,清源。”門外傳來弟弟刻意壓低的聲音。
沈清漪定了定神,走過去打開門鎖。沈清源閃身進來,迅速關好門。他臉上帶著擔憂和一絲興奮的潮紅。
“姐,你怎么樣?爹沒為難你吧?”沈清源關切地問,隨即又壓低聲音,眼中閃著光,“外面…外面消息都傳瘋了!二十九軍在盧溝橋和南苑打得太慘烈了!佟麟閣副軍長、趙登禹師長…都…都殉國了!”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帶著哽咽和悲憤。
沈清漪心頭劇震!佟麟閣、趙登禹…二十九軍的靈魂人物!連他們都…她的腦海中瞬間閃過宴會廳里那些醉生夢死的面孔,閃過父親對趙家的諂媚…一股巨大的悲涼和憤怒席卷而來!國之柱石在前線血染沙場,尸骨未寒,而他們這些所謂的上流人士,卻只想著如何保全自身,甚至…投靠敵人!
“還有…”沈清源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神秘,“我們學校…我們幾個同學…聯系上了…聯系上了一些人…”他眼中閃爍著一種沈清漪從未見過的、混合著恐懼和興奮的光芒,“他們說…北平城…怕是守不住了…但…但抵抗不會停止…在暗處…有火種…”
地下抵抗組織?沈清漪的心猛地一跳!她看著弟弟年輕而充滿熱血的臉龐,心中百味雜陳。既為弟弟的勇氣和信念感到一絲欣慰,又為他的安危感到深深的憂慮。這太危險了!
“清源!你…”沈清漪剛想勸阻。
“姐!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沈清源激動地打斷她,眼中燃燒著火焰,“你看看爹!他想的只有沈家的錢!只有攀附趙家!甚至…甚至可能投靠日本人!我們不能這樣!我們是中國人!北平是我們的家!”
弟弟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刺在沈清漪的心上。是啊,她還能在這個冰冷的金絲籠里待多久?看著父親一步步滑向深淵?看著國土淪喪?看著同胞受難?那只丟失的鐲子…或許…或許也是一個契機?一個打破牢籠的契機?
就在這時,樓下大廳隱隱傳來父親沈世昌刻意提高、帶著諂媚和試探的聲音:
“趙兄!您可算來了!哎呀呀,這兵荒馬亂的…快請坐請坐!明軒賢侄也來了?快請進!”
趙明軒和他父親趙金魁來了!
沈清漪和沈清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厭惡。
“姐,我下去看看他們又要搞什么鬼!”沈清源說著就要往外走。
“等等!”沈清漪一把拉住他,眼神閃爍,“我跟你一起去。”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鬢發和衣襟,努力壓下心中的波瀾。鐲子的事情必須暫時隱瞞,但趙家父子此時登門,絕非好事。她要去聽聽,他們到底想干什么。或許…也能從中探聽一些消息?關于那個…拿了鐲子的男人?
姐弟倆悄然下樓,躲在二樓的樓梯轉角處,屏息傾聽。
樓下大廳里,燈火通明。沈世昌滿臉堆笑,親自給坐在上首的趙金魁斟茶。趙金魁五十多歲,身材微胖,穿著團花綢緞長衫,手里盤著兩個锃亮的鐵核桃,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圓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趙明軒則坐在父親下首,西裝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但臉色陰沉,看向沈世昌的眼神帶著明顯的不滿。
“沈老弟啊,”趙金魁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這局勢…你也看到了。盧溝橋那邊打得兇,南苑…怕是也懸了。佟麟閣、趙登禹都折了…二十九軍…氣數盡了。這北平城…改天換日…就在眼前啊。”
沈世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更加諂媚:“是是是…趙兄高瞻遠矚…看得透徹!唉…我們這些小民…只求在亂世中…能保全一家老小…安穩度日…”
“安穩度日?”趙金魁似笑非笑地看了沈世昌一眼,“沈老弟家大業大,樹大招風啊。這改朝換代的時候…站錯了隊…可是要傾家蕩產…甚至…掉腦袋的。”他話語中的威脅之意,毫不掩飾。
沈世昌額頭滲出冷汗,連忙道:“趙兄提點的是!提點的是!小弟我…我沈家…自然是以趙兄馬首是瞻!只求趙兄…能在新主子面前…多多美言幾句…保全我沈家這份小小的產業…”
“好說,好說。”趙金魁滿意地點點頭,話鋒一轉,“不過嘛…這投名狀…還是要有的。新主子…喜歡看到誠意。”
“投名狀?”沈世昌一愣。
“對。”趙明軒終于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陰冷,目光掃過樓梯方向,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沈清漪姐弟,“首先,沈世伯得盡快和城內那些不識時務、還在鼓噪抗日的學生、報館什么的…劃清界限!特別是令公子…似乎和那些人走得很近啊?這要是讓皇軍知道了…恐怕…”
樓梯上,沈清源氣得渾身發抖,就要沖下去理論,被沈清漪死死按住。
沈世昌臉色大變,連忙擺手:“誤會!絕對是誤會!清源他小孩子不懂事!我馬上把他關在家里!絕不讓他再出門惹事!”
“光關起來可不夠。”趙明軒冷冷道,“沈世伯得拿出實際行動來。比如…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關于那些躲藏起來的抵抗分子?或者…‘破獲’一些‘反日’的窩點?這才能顯出沈家的誠意嘛。”
沈世昌臉色變幻不定,冷汗涔涔。這是要讓他當漢奸,出賣同胞啊!
趙金魁適時地緩和語氣,帶著誘惑:“沈老弟,識時務者為俊杰。只要跟皇軍合作,沈家的產業不僅保得住,還能更上一層樓!至于清漪侄女…”他看向趙明軒,臉上露出笑容,“她和明軒的婚事,就是最好的紐帶!等北平局勢穩定下來,立刻操辦!到時候,我們趙沈兩家聯手,這北平商界,還不是我們說了算?”
“爹!”趙明軒不滿地低哼一聲,顯然對沈清漪當眾讓他難堪的事耿耿于懷。
樓梯上,沈清漪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冰冷!父親…父親竟然真的在考慮投靠日本人!甚至可能為了保全產業,出賣同胞!還要把她當作聯姻的工具,綁在趙家這艘即將駛向深淵的破船上!
“趙兄…明軒賢侄…”沈世昌的聲音帶著掙扎和一絲卑微,“此事…此事關系重大…容…容我考慮幾日…”
“考慮?”趙金魁臉上的笑容淡去,帶著一絲不耐煩,“沈老弟,時間不等人啊。皇軍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三天!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清楚!是跟著我們趙家飛黃騰達,還是…等著被當成抵抗分子的同黨…家破人亡!你自己掂量!”說完,他站起身,拂袖而去。趙明軒陰冷地瞥了一眼樓上方向,也跟著父親離開。
沈世昌如同虛脫般癱坐在太師椅上,臉色灰敗。
樓上,沈清漪死死攥著樓梯的雕花欄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眼中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和決絕。她不能再等了!這個家,這個看似華麗實則腐朽冰冷的牢籠,她必須離開!那個丟失的鐲子,那個謎一樣的危險男人…或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真實世界的線索!哪怕…那條路同樣布滿荊棘和血火!
**第三節:鐲影迷蹤**
“濟生堂”后屋那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濃烈的草藥味和淡淡的血腥氣。
老郎中的動作沉穩而精準。鋒利的柳葉刀在烈酒火焰上燎過,帶著灼熱的氣息,小心翼翼地剜去林峰左臂傷口周圍的腐肉爛肉。劇痛如同千萬根鋼針在神經上反復穿刺,饒是林峰意志堅韌如鐵,此刻也渾身肌肉緊繃,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滾落,牙齒深深嵌入嘴里的破布,發出沉悶的“咯咯”聲,額角青筋暴起。
林楓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臉色比林峰還要蒼白,幾次想轉過頭去。
“忍著!后生!快好了!”老郎中低喝一聲,手下動作更快。腐肉清除干凈,露出里面鮮紅甚至有些發白的肌理。他用烈酒反復沖洗傷口,劇痛讓林峰眼前陣陣發黑。接著,老郎中拿出一個青花瓷小罐,里面是黑乎乎、散發著奇異辛辣氣味的藥膏,均勻地涂抹在傷口上。藥膏一接觸傷口,帶來一陣劇烈的、如同火燒般的刺痛,隨即又是一種奇異的清涼感,竟稍稍壓下了那鉆心的疼痛。
最后,老郎中拿出干凈的布條,動作麻利地給林峰包扎好。做完這一切,他也累得額頭見汗。
“好了!腐肉清理了,上了生肌拔毒的黑玉斷續膏。你這后生,身子骨夠硬朗,運氣也好,沒傷到筋骨。按時換藥,靜養些時日,這條胳膊還能保住!”老郎中喘了口氣,看著林峰那雖然蒼白卻依舊透著狠勁的臉,渾濁的眼中帶著一絲贊賞,“診金…給兩塊大洋吧。”
林峰吐出嘴里被咬爛的破布,大口喘息著,忍著眩暈,從懷里掏出兩塊銀元,恭敬地放在桌上:“多謝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郎中收起銀元,擺擺手:“都是山東老鄉…亂世里…能幫一把是一把。你們…還是趕緊離開北平吧。這城…守不住了。留下來…兇多吉少啊。”他指了指角落那個還在發出沙沙聲的收音機,里面的播音員聲音悲愴,反復播報著二十九軍主力被迫撤離、北平即將淪陷的消息。
離開?林峰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他猛地搖頭,聲音斬釘截鐵:“不!我不能走!我爹…還被日本人關著!我要找到他!”
老郎中看著他眼中那不容動搖的執拗和刻骨的仇恨,長長嘆了口氣,不再多勸,只是搖搖頭,眼中充滿了悲憫。
就在這時,外面天井里傳來一陣急促而輕微的敲門聲,依舊是三長兩短!
老郎中臉色微變,示意林峰兄弟噤聲,快步走到門后,低聲問:“誰?”
“老根叔!是我!小六子!”門外傳來一個年輕而焦急的聲音。
老郎中(老根叔)迅速開門。一個穿著破舊短褂、滿臉機靈、約莫十六七歲的半大少年閃身進來,臉上帶著汗水和驚惶。
“老根叔!不好了!茍胖子…茍胖子醒了!在日本人那兒告了狀!說有人搶了他的錢,還殺了他的人!日本人正滿世界搜查呢!說是個左臂受了槍傷、使刀很厲害的關外口音漢子!懸賞一百大洋!畫影圖形都貼出來了!”小六子語速極快,目光掃過屋內,看到包扎著左臂、眼神銳利的林峰,臉色瞬間變了,“老根叔!你…你…”
老根叔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猛地看向林峰!壞了!麻煩上門了!
林峰的心瞬間沉到谷底!那個漢奸頭子茍爺沒死!還告到了日本人那里!一百大洋的懸賞…足以讓這北平城所有的地痞流氓、甚至一些見利忘義的小人變成嗅到血腥味的豺狼!他此刻左臂包扎得如此顯眼,特征太明顯了!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老根叔當機立斷,聲音急促,“小六子!帶他們從后面夾道走!繞開大街!”
“跟我來!”小六子也反應過來,知道情況危急,立刻招呼林峰兄弟。
林峰強撐著站起身,左臂的劇痛因為剛才的緊張和動作再次加劇。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老根叔,不再猶豫,拉起林楓就要跟著小六子從后門離開。
就在轉身的剎那,他懷里那個用破布包裹著的、裝著金條銀元和翡翠鐲子的小包,因為動作幅度過大,加上布包本就簡陋,一角突然散開!
“叮鈴…當啷…”幾塊銀元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更刺眼的是,那個通體碧綠、水頭極佳、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流轉著溫潤光華的翡翠鐲子,也隨之滑落出來,“咕嚕嚕”地滾到了老根叔和小六子的腳邊!
空氣瞬間凝固!
老根叔渾濁的眼睛在看到那鐲子的瞬間,猛地睜大了!他行醫多年,走街串巷,也算見多識廣,一眼就認出這絕非普通物件!這水頭、這色澤、這雕工…絕對是價值連城、大戶人家才可能擁有的傳世珍寶!
小六子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一百大洋的懸賞加上這個一看就值老鼻子的鐲子…巨大的誘惑如同魔鬼的低語,瞬間沖擊著他年輕而貧瘠的心靈!
林峰臉色劇變!暗叫一聲糟糕!他猛地彎腰想去撿!
但老根叔的動作比他更快!老人枯瘦的手如同鷹爪般,閃電般地將地上的鐲子和散落的銀元一把抓起!
林峰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右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苗刀刀柄上!眼中寒光爆射!殺意凜然!
林楓也嚇得魂飛魄散,驚恐地看著老根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老根叔并沒有將鐲子據為己有,也沒有大喊大叫。他飛快地將鐲子和銀元塞回林峰手里,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擔憂,更有一絲嚴厲的警告!他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道:
“后生!收好!這東西…要命的東西!千萬別再露白了!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記住!往南城…棚戶區…‘爛泥塘’那邊躲…魚龍混雜…或許能藏幾天!快走!”
林峰愣住了,看著老根叔眼中的那份決絕和警告,心中翻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他不再猶豫,迅速將東西重新包好塞進懷里最深處,對著老根叔重重一點頭:“大恩不言謝!老先生保重!”
說罷,他拉著還在發懵的林楓,跟著同樣回過神、臉色依舊驚疑不定的小六子,迅速從后門鉆入了一條更加狹窄、骯臟、堆滿垃圾的夾道,消失在彌漫著惡臭和未知危險的黑暗之中。
老根叔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警哨聲,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他彎腰撿起地上那枚林峰匆忙中遺落的、沾著血跡的康熙通寶,摩挲著上面古樸的字跡,渾濁的老眼中,溢滿了亂世飄萍的悲涼。
那個價值連城的翡翠鐲子…還有這個帶著關東血氣的后生…這北平城的天,要徹底變了。而他自己,似乎也被卷入了一場無法預知的巨大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