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陽城的夜空被西邊的火光照得通紅。
內藤鐵也站在北辰堂的院墻上，遠眺城西升起的濃煙。夜風帶著燃燒的焦味拂過他的面頰，也帶來了隱約的喊叫聲。他握緊了手中的太刀，指節發白。
“大人，要老奴去打聽情況嗎？“林伯在院中仰頭問道，聲音里帶著不安。
內藤搖搖頭，從墻頭輕盈躍下。“不必。你留在這里，照看好...“他瞥了一眼站在房門處的柳如煙，“照看好客人。我出去看看。“
“太危險了！“柳如煙快步走來，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那些黑衣武士明顯不是普通強盜。“
內藤系緊腰帶，將太刀插在背后。“正因為如此，我才必須去。“他用日語低聲自語，“如果是沖我來的...“
柳如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內藤驚訝地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手勁大得驚人。“等等，你把這個帶上。“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祁陽城西巷道復雜，有這個你不會迷路。“
內藤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塊精致的青銅羅盤，背面刻著古怪的符文。“這是...“
“我家傳的物件。“柳如煙迅速打斷他，眼神閃爍，“記住，如果遇到黑衣人，不要硬拼。他們至少有十個人，都帶著和你相似的長刀。“
內藤瞇起眼睛：“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柳如煙松開他的手腕，后退一步：“我在趙府做繡娘時聽說的。快去吧，但要小心趙德海的人，他們可能也在趁亂行動。“
內藤將羅盤塞入懷中，深深看了柳如煙一眼，轉身躍上墻頭，消失在夜色中。
祁陽城西的街道比內藤想象的還要混亂。百姓們提著水桶奔走呼號，試圖撲滅蔓延的火勢。衙役們敲著鑼指揮救火，卻對秩序毫無幫助。內藤避開主要街道，在屋頂間輕盈跳躍，朝火勢最猛的地區靠近。
在一處較高的屋脊上，他停下腳步，俯視下方的巷子。三個黑影正快速穿行，他們全身黑衣，腰間佩戴長刀——毫無疑問是日本武士。更令內藤心驚的是，其中一人舉著的火把照亮了他們衣襟上的家紋：交叉的鶴翎。
“島津家的走狗...“內藤的呼吸變得急促。這個家紋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這個家族的密謀導致了他全家的滅亡。
三個月前那個血腥的夜晚再次浮現在眼前：鹿兒島郊外的內藤家宅邸被團團包圍，父親和兄長在門前奮戰至死，母親在將他推入密道后引刀自盡。火焰吞噬了百年老宅，也吞噬了內藤家族最后的榮耀。
“為了龍骨...“父親臨終前將一卷竹簡塞入他手中，“去中國...找到它...“
一陣瓦片的輕響將內藤拉回現實。他迅速伏低身體，看到不遠處另一個屋頂上，一個黑衣人正警惕地掃視四周。內藤屏住呼吸，慢慢抽出太刀。月光在刀身上流淌，如同一泓秋水。
黑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朝內藤的方向轉頭。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城中心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梆子聲，接著是衙役們的大聲呼喊。
“盜匪往城南跑了！全員集合！“
黑衣人猶豫片刻，轉身向同伴發出鳥鳴般的信號，幾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內藤沒有追擊，他知道這不是決戰的時機。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弄清楚這些島津家的武士為何會出現在祁陽城——他們是否已經追蹤到了自己的下落？
回到北辰堂時，東方已現出魚肚白。林伯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打盹，聽到響動立刻驚醒。
“大人！您沒事吧？“
內藤搖搖頭，身上滿是煙灰和汗水。“柳姑娘呢？“
“在廂房休息。“林伯壓低聲音，“大人，老奴聽說城西燒了三家店鋪，死了五個人。有人說看到幾個黑衣人往祁山方向去了。“
內藤眉頭緊鎖。祁山——正是傳說中徐福埋藏龍骨的地方。這絕非巧合。
“準備熱水，我要沐浴。天亮后，照常開館授課。“
“可是大人，出了這么大的事...“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表現得正常。“內藤用日語說道，隨即意識到林伯聽不懂，改用生硬的漢語，“平常，一樣。“
熱水澡洗去了身上的煙塵，卻洗不去內藤心中的疑慮。他坐在浴桶中，盯著手中的青銅羅盤。這個精巧的物件絕非普通人家所能擁有，柳如煙的身份比他想象的更加神秘。而她關于龍骨的知識，更是令人起疑。
“你回來了。“
輕柔的女聲從門外傳來。內藤迅速將羅盤放在一旁的衣物上。“嗯。城西損失不小。“
“找到你想找的答案了嗎？“柳如煙的聲音似乎更近了。
內藤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浴桶中，不由得繃緊了身體。“還不夠。但可以確定，那些黑衣武士是沖著我來的。“
門外沉默了片刻。“我煮了姜茶，放在門外了。你...好好休息。“腳步聲漸漸遠去。
內藤松了口氣，同時又莫名感到一絲失落。他起身擦干身體，發現右臂上有一道淺淺的傷口——不知何時被瓦片劃傷的。穿上干凈的白色單衣，他拿起門外的姜茶一飲而盡。茶里加了蜂蜜，甜中帶辣，讓他冰冷的身體暖和起來。
天已大亮，北辰堂迎來了第一批學生。除了日常的兩名少年，今天還多了三個好奇的年輕人，顯然是聽說了昨夜的事跡前來拜師的。
內藤穿著深藍色劍道服，手持竹劍站在院中。他刻意沒有提起昨晚的騷亂，而是專注于基礎動作的教學。
“劍道重'氣劍體一致'。“他用緩慢的漢語解釋，同時示范動作，“心要靜，眼要明，呼吸要穩。“
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不屑地撇嘴：“我們中國武術講究靈活多變，哪有這么死板的架勢？“
內藤不惱不怒，走到院中一棵碗口粗的槐樹前。“看好了。“他深吸一口氣，竹劍以完美的弧線揮出，輕輕點在樹干上。
片刻寂靜后，槐樹突然發出“咔嚓“一聲，緩緩傾倒——正好倒在院墻外的空地上，沒有傷及任何人和物。
學生們目瞪口呆。內藤平靜地收劍：“這不是力量，是'理合'。明白嗎？“
魁梧青年立刻跪下行禮：“師父！請教我這一招！“
整個上午，內藤都在指導學生練習。這種單純的教學相長讓他暫時忘記了煩惱。直到午休時分，他才注意到柳如煙一直站在回廊下觀察，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你的劍法很特別。“當學生們離開后，柳如煙走過來遞上汗巾，“和我們中國的武術完全不同。“
內藤接過汗巾擦了擦臉。“日本劍道，追求一擊必殺。“
“就像你昨晚對付那兩個歹徒一樣？“柳如煙微微一笑，但眼神銳利，“我注意到你刻意沒有殺死他們。“
內藤怔了怔。這個女人觀察得太仔細了。“無謂的殺戮，違背武士之道。“
“'武士之道'...“柳如煙輕聲重復這個陌生詞匯，“你們日本人把殺人也變成了一種藝術？“
內藤放下汗巾，直視她的眼睛：“不是殺人，是守護。武士刀出鞘，要么守護重要之物，要么捍衛尊嚴。“
柳如煙迎著他的目光，突然問道：“那么，你來中國守護什么？或者說，尋找什么？“
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內藤意識到自己正被試探，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惱怒。這個中國女子身上有種特質，讓他想起母親——那種溫柔外表下的鋼鐵意志。
“你知道答案。“最終他說道。
“龍骨。“柳如煙點點頭，“傳說中徐福從東海帶回的神物，能起死回生，通曉古今。“她挽起右臂的袖子，露出一個奇特的紋身——一條環繞著古劍的龍，“我也在尋找它。“
內藤盯著那個紋身，心跳加速。這個圖案他在家族秘傳的竹簡上見過，是守護龍骨的“影衛“一族的標記。
“你是誰？“他聲音沙啞。
柳如煙放下袖子：“午飯準備好了，邊吃邊談吧。“
午飯是簡單的米飯、清蒸魚和時蔬，但做得十分精致。林伯識趣地退出了房間，留下兩人單獨相處。
“我父親是祁山隱士，研究龍骨傳說二十年。“柳如煙輕聲說，眼神飄向遠處，“三個月前，他被趙德海的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臨終前，他設法傳出口信，讓我尋找一個從東瀛來的武士，說只有他能解開龍骨的秘密。“
內藤放下筷子：“你父親...知道我會來？“
“不僅知道，他還留下這個給你。“柳如煙從懷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上面用日文寫著幾行字。
內藤接過信箋，手指微微發抖。那是他父親的筆跡！
“鐵也吾兒：
若你讀此信，我已不在人世。龍骨之秘關乎天下氣運，島津家欲奪之以謀不軌。中國祁陽柳氏乃我故交，其女如煙可助你一臂之力。切記，龍骨非物，乃...“
信箋在此處被血跡模糊，無法辨認后面的內容。
內藤抬頭，發現柳如煙正專注地看著自己。“你懂日文？“
“不懂。“柳如煙搖頭，“但我父親說，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就會相信我。“
內藤將信箋收入懷中，心潮澎湃。父親顯然預見到了家族的覆滅，并提前做了安排。但最令他在意的是那句未完成的話——“龍骨非物，乃...“乃什么？
“我們需要聯手。“柳如煙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趙德海已經派人進山搜尋了，黑衣武士也加入了這場爭奪。時間不多了。“
內藤沉思片刻：“你知道龍骨具體位置？“
“只知道在祁山的'龍眠谷'中，但具體位置...“柳如煙搖搖頭，“需要你的家族秘傳和我父親的研究結合起來才能確定。“
院門突然被敲響，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林伯匆匆跑進來：“大人，衙門的差役來了，說要調查昨晚的事！“
內藤和柳如煙交換了一個警惕的眼神。“請他們進來。“內藤鎮定地說，同時示意柳如煙退到內室。
來的不是普通差役，而是祁陽縣的師爺和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師爺瘦得像竹竿，眼睛滴溜溜轉；那官員則面色紅潤，舉手投足間透著官威。
“這位是縣丞周大人。“師爺介紹道，“聽聞鐵先生武藝高強，特來拜訪。“
內藤行了一禮：“周大人光臨寒舍，不勝榮幸。“
周縣丞打量著簡樸的院落：“聽聞先生來自北方？“
“游歷四方，暫居祁陽。“內藤謹慎地回答。
“昨夜城西騷亂，有黑衣人縱火殺人，先生可曾見到？“周縣丞突然發問，眼睛緊盯著內藤的臉。
內藤面不改色：“昨夜我在家中，未曾外出。聽說此事后也很震驚。“
周縣丞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奇怪的是，有目擊者說看到有人用'東洋刀法'擊退了幾個黑衣人。而先生教授的，似乎正是東洋武藝？“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內藤感到后背滲出冷汗，但面上依然平靜：“天下武學，殊途同歸。在下所學不過是些防身之術。“
“是嗎？“周縣丞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今早趙德海趙會長送來密報，說有倭寇潛入祁陽，意圖不軌。先生可知此事？“
內藤的心沉了下去。趙德海竟然直接向官府舉報了自己！這是要借官府之手除掉競爭對手。
就在這危急時刻，柳如煙突然從內室走出，手里端著一壺熱茶。“老爺，您的茶...“她裝作剛看到客人的樣子，慌忙行禮，“啊，民女不知有貴客，失禮了！“
周縣丞的注意力立刻被這個美麗的女子吸引：“這位是...“
“在下的未婚妻。“內藤順勢說道，“我們原計劃下月完婚。“
柳如煙臉上飛起紅暈，但立刻配合地低下頭，做羞澀狀。
周縣丞的表情緩和了許多：“原來如此。鐵先生既然已在祁陽安家立業，想必不會是那些為非作歹的倭寇。“他站起身，“不過近日還請先生少出門，衙門會加強巡查。“
送走官員后，內藤長舒一口氣。“多謝解圍。“他對柳如煙說。
柳如煙卻神色凝重：“這只是暫時的。趙德海已經盯上你了，我們必須盡快行動。“
“你的意思是...“
“今晚我們就進山。“柳如煙堅定地說，“趕在趙德海和黑衣武士之前找到龍骨。“
內藤望向窗外，遠處的祁山在暮色中如同一條沉睡的巨龍。他摸了摸懷中的家傳竹簡和父親的信箋，做出了決定。
“好，今晚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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