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陽城的黃昏總是來得特別早。

內藤鐵也站在自己剛租下的小院門前，望著西邊那輪血紅的落日。五月的湘南，空氣中已經彌漫著潮濕的熱氣，混合著街邊小販叫賣的油炸食物的味道，還有不遠處湘江飄來的水腥氣。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如此陌生又新奇。

“北辰堂“——他輕輕撫摸著剛剛掛上的木制招牌，上面是他用還不算熟練的毛筆字寫下的三個漢字。招牌搖搖晃晃，似乎隨時會掉下來，就像他此刻在這座陌生城市中的處境。

“這位爺，您這招牌掛歪了。“一個挑著擔子的老漢路過，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說道。

內藤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微微鞠躬：“多謝指點。“

老漢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穿著奇怪、說話帶著古怪口音的年輕人，搖搖頭走開了。內藤看著老漢離去的背影，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三個月前，他還是日本薩摩藩一名武士家的次子，如今卻成了中國南方一個小城里的異鄉人。

院子里傳來木劍相擊的聲音，內藤轉身走進去。兩個十幾歲的少年正在院中練習基本劍式，見他進來，立刻停下動作，恭敬地行禮。

“師父。“

內藤點點頭，用生硬的漢語說道：“繼續，不要停。“

他站在一旁觀察，不時糾正兩人的姿勢。這是他來到祁陽城后收的第一批學生——城中藥鋪老板的兒子和米行掌柜的侄子。教劍術不是他的本意，但卻是目前最合適的謀生手段。

夕陽的余暉透過院中的老槐樹，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內藤瞇起眼睛，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家鄉鹿兒島的櫻花。父親嚴肅的面容，兄長爽朗的笑聲，還有母親溫柔的眼神……這一切都在那個血色的夜晚消失了。

“內藤大人，您的茶。“一個駝背的老仆端著茶盤走來，打斷了他的回憶。

“謝謝，林伯。“內藤接過粗瓷茶碗，茶水苦澀，遠不如家鄉的抹茶，但他已經學會不露聲色地接受這一切。

林伯是他在城中雇的唯一仆人，曾在當地一個沒落士族家中做過事，懂得些規矩。雖然年邁，但手腳還算利索，最重要的是話不多，不會過多打聽主人的來歷。

“今天有客人來訪嗎？“內藤啜了一口茶問道。

“回大人，沒有。“林伯恭敬地回答，“不過早上有個穿藍布衫的人在門口轉悠了好一陣子，老奴出去問時，那人就走了。“

內藤眉頭微皺。自從一周前他在城西的集市上露了一手劍術，擊退了幾個騷擾賣唱女的流氓后，就時常感覺有人暗中觀察他。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但事已至此，只能更加小心。

“知道了。晚飯后我要出去一趟，你照看好院子。“

“是，大人。“

夜幕降臨后，祁陽城的街道變得安靜許多。內藤換上一身當地人的深色衣衫，將佩刀用布包裹起來背在身后，悄無聲息地穿過幾條小巷，來到城南的一家茶館。

“聽雨軒“——這是祁陽城中少數幾家入夜后仍營業的茶館，也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內藤選擇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要了一壺普通的綠茶。

“這位客官面生啊，第一次來？“茶館老板親自過來倒茶，眼睛卻不住地打量內藤。

內藤微微點頭：“路過祁陽，聽聞貴店茶好，特來品嘗。“

老板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客官口音不像本地人，北邊來的？“

“四處游歷而已。“內藤避開話題，從懷中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聽說祁陽城歷史悠久，不知可有什么有趣的傳說？“

老板眼睛一亮，接過銅錢：“客官算是問對人了。咱祁陽自秦漢就有記載，傳說秦始皇派徐福東渡尋找長生不老藥，就是從咱這湘江出發的。“

內藤心中一緊，這正是他想要的信息。他故作隨意地問：“哦？那徐福可曾留下什么？“

“這個嘛...“老板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老輩人說，徐福當年在這祁山深處埋下了一件寶物，叫'龍骨'，說是能起死回生。不過這都是幾百年的傳說了，沒人當真。“

內藤的手指在茶杯邊緣輕輕摩挲，掩飾內心的波動。龍骨——這正是他千里迢迢來到中國的目的。根據家族秘傳的記載，當年徐福確實從日本帶回了一塊神秘的骨頭，據說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而他的家族，曾經是這塊龍骨的守護者。

正當他想進一步詢問時，茶館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粗壯的漢子闖了進來，為首的滿臉橫肉，腰間別著一把短刀。

“趙爺來了，快上好茶！“其中一人高聲喊道。

茶館里的客人紛紛低頭，有的甚至悄悄溜走。老板臉色一變，連忙迎上去：“趙爺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啊！快請上座！“

內藤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個被稱為“趙爺“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穿著考究的綢緞長衫，手上戴著玉扳指，看似商賈，眼神中卻透著一股狠厲。他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到茶館中央最好的位置坐下，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角落里的內藤，停留了片刻。

“那位朋友面生啊。“趙爺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茶館安靜下來。

內藤知道無法回避，緩緩起身拱手：“在下初到寶地，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海涵。“

趙爺瞇起眼睛：“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北方來的？“

“游歷四方而已。“內藤再次用同樣的回答。

趙爺笑了笑，露出幾顆金牙：“祁陽小地方，難得有外鄉人來。在下趙德海，經營些小買賣，不知朋友如何稱呼？“

“敝姓鐵，單名一個也字。“內藤用了化名。

“鐵也？“趙德海品味著這個名字，“好名字。鐵兄弟在祁陽是暫住還是長居？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內藤微微鞠躬：“多謝趙爺好意。在下只是路過，不日即將離開。“

趙德海點點頭，沒再多問，轉而與手下人談笑起來。內藤重新坐下，感覺后背已經微微出汗。這個趙德海絕非普通商人，他眼中的精明和試探讓內藤警覺。

茶館老板戰戰兢兢地過來添茶，小聲說：“客官小心些，趙爺是祁陽商會的會長，城里沒人敢得罪他。“

內藤低聲問：“他做的是什么買賣？“

“明面上是藥材和茶葉，實際上...“老板做了個賭博的手勢，“還有人說他和南邊的長毛賊有聯系，不過這話可不敢亂說。“

內藤若有所思。如果趙德海在本地勢力如此之大，那么關于龍骨的傳說他很可能也知道。這是機會還是威脅？他需要更多信息。

離開茶館時已近午夜。祁陽城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偶爾傳來的更夫梆子聲。內藤沿著昏暗的小巷往住處走，突然聽到前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女子的呼救聲。

“救命！有人嗎？救救我！“

一個纖細的身影從巷子拐角處跌跌撞撞地跑來，身后追著兩個黑影。女子看到內藤，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直接撲到他面前。

“求求你，救救我！他們要殺我！“

月光下，內藤看清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面容姣好但此刻滿是驚恐，衣衫有些凌亂，右臂上有一道血痕。追來的兩人也停下了腳步，借著月光，內藤認出其中一人正是晚上在茶館見過的趙德海的手下。

“小子，別多管閑事！“那人惡狠狠地說，抽出了一把短刀。

女子緊緊抓住內藤的衣袖：“他們是趙德海的人，因為我偷聽到了他們的秘密...“

內藤瞬間做出決定。他將女子護在身后，緩緩解下背上的布包，露出太刀的刀柄。

“滾。“他用日語低聲說，隨即意識到對方聽不懂，又用生硬的漢語重復，“走開，不然，死。“

兩個歹徒對視一眼，顯然被內藤的氣勢震懾，但仗著人多，還是撲了上來。接下來的戰斗幾乎稱不上戰斗——內藤甚至沒有完全拔出刀，只用刀鞘就擊倒了兩人。一人抱著骨折的手臂哀嚎，另一人直接昏死過去。

“走。“內藤簡短地對女子說，拉著她快速離開了現場。

回到北辰堂，內藤點亮油燈，這才仔細打量救下的女子。她約莫二十二三歲，瓜子臉，柳葉眉，雖然此刻狼狽不堪，但能看出是個美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漆黑如墨，卻閃爍著不尋常的智慧光芒。

“謝謝你救了我。“女子聲音輕柔，帶著湖南口音，但用詞文雅，顯然受過教育，“我叫柳如煙。“

內藤點點頭：“鐵也。“他指了指她手臂上的傷，“需要，治療。“

柳如煙搖搖頭：“只是皮外傷，不礙事。但是...“她突然壓低聲音，“我必須告訴你我聽到了什么。趙德海他們正在尋找祁山中的'龍骨'，而且他們已經知道大致位置了！“

內藤心跳驟然加速，但面上不動聲色：“龍骨？是什么？“

柳如煙盯著他的眼睛，突然笑了：“鐵先生，你不用對我隱瞞。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來祁陽，也是為了龍骨，對嗎？“

內藤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你是誰？“

“一個知道得比你多的人。“柳如煙神秘地笑了，“而且，我能幫你找到它。“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接著是急促的敲門聲。內藤和柳如煙同時緊張起來。

“鐵先生！快開門！出事了！“是林伯的聲音。

內藤示意柳如煙躲到里屋，然后去開門。林伯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外，臉色慘白：“大人，不好了！城西起火了，有人說看到幾個穿黑衣的武士在附近！“

“黑衣武士？“內藤心頭一震。

林伯壓低聲音：“老奴聽人說，那些黑衣人腰間配著長刀，像是...像是東洋人！“

內藤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難道除了他，還有其他日本武士來到了祁陽城？是巧合，還是...

他回頭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柳如煙正從門縫中望著他，眼神復雜。內藤突然意識到，祁陽城平靜的表面下，暗流已經開始涌動。而他，正被卷入一個比他想象中更加危險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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