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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認出敵人頸后的胎記
普法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我與弟弟在戰(zhàn)火中失散。
我在法軍戰(zhàn)壕里掙扎求生,他在德軍陣線步步為營。直到某天打掃戰(zhàn)場,我翻過一具德軍尸體。頸后那塊蝴蝶狀胎記,和我弟弟一模一樣。垂死的他哼起童年歌謠,證實了我的猜測。這時德軍發(fā)動新一輪進攻,沖在最前方的軍官摘下軍帽。那張臉,正是三十年前買走弟弟的人販子。
炮彈的尖嘯撕裂了空氣,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靈魂的調(diào)子。它最終沒入前方那片被翻攪了無數(shù)遍、浸透硝煙與腐殖質(zhì)氣息的泥土深處。緊接著,沉悶的爆炸聲才遲遲傳來,大地隨之顫抖,如同瀕死巨獸最后無力的抽搐。我蜷縮在戰(zhàn)壕底部,臉頰緊貼著冰冷潮濕、布滿滑膩苔蘚的泥壁。每一次震動,都有冰冷的泥水從頭頂縫隙里篩落,混合著鐵銹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鉆進我的脖子,流進后背。
“杜蘭德!還活著嗎?”一個嘶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像是砂紙在摩擦生銹的鐵皮。
我費力地動了動埋在泥里的頭,喉嚨里堵滿了硫磺和塵土的味道,只能發(fā)出模糊的咕噥聲。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渾濁的光線里,是戰(zhàn)壕扭曲的輪廓,以及遠處炮彈炸開后緩緩升騰、如同巨大黑色菌傘的煙柱。幾具姿勢扭曲的尸體半埋在坍塌的土方里,其中一具,穿著熟悉的深藍色軍服,一只手臂伸向天空,僵硬的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東西。那是馬夏爾,昨天傍晚他還抱怨著配給的面包硬得像石頭。現(xiàn)在,他的臉只剩下半張,沾滿了濕漉漉的泥漿和凝結的暗紅血塊。
炮擊的間隙短暫得如同幻覺。硝煙尚未完全散盡,彌漫在鼻腔里的惡臭卻更加清晰——那是死亡本身的氣息,混雜著皮肉焦糊、內(nèi)臟破裂、以及泥土深處無數(shù)被驚醒的微小生物的味道。渾濁的泥水沒過腳踝,每一次抬腳都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吮吸聲。中尉的聲音穿透了稀薄的空氣和嗆人的煙塵,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清理戰(zhàn)場!找活的!找還能用的東西!”
命令懸在頭頂,沉甸甸地壓著每一寸繃緊的神經(jīng)。我弓著腰,背脊幾乎要折斷在無形的重壓之下,在泥濘和破碎的軀體間跋涉。腳下踩到的觸感詭異而陌生,有時是滑膩的布料,有時是某種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更多時候是深陷泥漿的軟爛。我強迫自己不去分辨。目光掠過一張張凝固著驚恐或茫然的年輕面孔,有我們熟悉的藍,也有刺目的普魯士藍,最終只落在那些散落的彈藥帶、尚未被污泥完全淹沒的刺刀、或者一個被炸開半邊的水壺上。
前方,一個巨大的彈坑邊緣,趴著一具穿著德軍制服的軀體。深藍色的軍服背部浸透了暗色的液體,在渾濁的泥水里暈開。一只手臂以一個完全違背常理的角度扭曲著。我下意識地矮身靠近,手指扣上粗糙冰冷的槍托。戰(zhàn)場上,任何一點仁慈都可能帶來最徹底的終結。我伸出穿著沉重軍靴的腳,鉤住那具軀體肩部,用力將他翻了過來。
他仰面躺在泥濘里,臉上糊滿了泥和血,幾乎看不清五官。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微弱得如同嘆息般的氣息。他還活著,但僅僅是一息尚存。目光順著那張污濁的臉向下滑,落在他敞開的領口處。頸側下方,靠近鎖骨的地方,沾著泥污的皮膚上,赫然印著一塊形狀奇特的印記——邊緣舒展,仿佛蝴蝶展開的雙翼。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心臟在肋骨構成的牢籠里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疼痛,撞擊著耳膜,轟轟作響。周圍彌漫的硝煙、尸體的惡臭、腳下冰冷的泥漿……所有的感知瞬間被抽離。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塊胎記,在污濁的皮膚上,清晰地烙印進我的眼底。三十年的時光碎片在腦海中猛烈撞擊:家中壁爐前搖曳的火光,母親溫柔的歌聲,還有那個小小的、蜷縮在角落里的身影,頸后,正是這樣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皮埃爾!我的弟弟皮埃爾!那個在巴黎街頭混亂的騷亂和炮火中,被人流沖散、再也尋不見的弟弟!
“皮埃爾……”這個名字仿佛有千鈞之重,艱難地從我干裂的嘴唇里擠出來,帶著鐵銹和血的味道,破碎不堪。
他渾濁的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焦點艱難地試圖凝聚在我臉上。那沾滿泥污和凝固血塊的嘴唇,極其艱難地嚅動著,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幾乎被淹沒在風里的氣聲。那不成調(diào)的旋律,微弱得如同游絲,卻像一道裹挾著電流的冰錐,狠狠鑿穿了我的顱骨。
“月光下……小池塘……青蛙在……在歌唱……”
那是母親哄我們?nèi)胨瘯r唱的歌謠!每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都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我心口反復拉扯。眼淚毫無預兆地沖出眼眶,滾燙的液體混合著臉上的污泥和硝煙,流進嘴角,是咸澀到極致的苦。
“皮埃爾!是我!讓!你哥哥讓!”我再也無法抑制,膝蓋重重砸進冰冷的泥水里,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試圖將他從那致命的泥沼里抱起來。他的身體輕得可怕,像一捆被雨水浸透的枯柴,冰冷而僵硬。軍服下擺撕裂,一個堅硬的、小小的物件滑落出來,掉在我跪著的腿邊。
那是一只鐵皮士兵,涂漆早已剝落大半,露出底下暗啞的鐵色,銹跡斑斑。底座上,兩個幾乎被磨平的字母,在污漬中頑強地顯露出來——J.P.。讓和皮埃爾名字的縮寫。那是我用整整一個夏天在磨坊幫工換來的,在他七歲生日時鄭重送給他的禮物。
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比戰(zhàn)壕底部的泥水還要刺骨。我把他緊緊擁在懷里,用盡全身力氣,徒勞地想要傳遞一絲微弱的暖意。他瘦削的身體在我臂彎里越來越冷,越來越沉。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小鹿、此刻卻渾濁不堪的眼睛,最后一次費力地聚焦在我臉上。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沒有聲音,只有微弱的氣流拂過我的臉頰。
“……哥……”
一聲極輕極輕的呼喚,如同羽毛飄落。他嘴角最后一絲微弱的抽動凝固了。那雙眼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像燃盡的燭火,倏忽熄滅。頭顱的重量,沉沉地垂落在我的臂彎。
“皮埃爾——!”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沖破喉嚨,在空曠死寂的戰(zhàn)場上回蕩,卻迅速被無邊的硝煙和寂靜吞噬,沒有激起任何漣漪。我緊緊抱著他冰冷的身體,頭顱深深埋在他沾滿泥濘和血污的軍服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戰(zhàn)場的泥濘冰冷刺骨,浸透了我的褲子,寒氣順著膝蓋向上蔓延,幾乎要將我的血液也一同凍結。懷中皮埃爾的身體正一點點僵硬、沉重,像一塊不斷沉入冰海深處的頑石。那首破碎的童謠似乎還在耳邊縈繞,與呼嘯而過的風聲交織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鳴。
就在這時,一陣新的、令人心悸的騷動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德軍陣地那邊洶涌而至。那不再是零星的炮火或槍聲,而是密集的、沉悶的、敲打大地的皮靴聲,匯成一片令人膽寒的轟響,像無數(shù)沉重的鼓槌,擂在瀕死大地的胸膛上。緊接著,一種尖銳得能撕裂靈魂的哨音穿透空氣,帶著某種歇斯底里的、非人的瘋狂節(jié)奏。
“Aanval! Voorwaarts!(進攻!前進!)”
那吼聲如同野獸瀕死的咆哮,夾雜著金屬碰撞的鏗鏘和無數(shù)喉嚨里迸發(fā)的戰(zhàn)吼,瞬間撕碎了戰(zhàn)場的死寂。法軍戰(zhàn)壕里立刻炸開了鍋,驚恐的呼喊、拉動槍栓的嘩啦聲、軍官嘶啞的命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
“敵人進攻了!”
“準備戰(zhàn)斗!回到位置!”
“該死的,他們瘋了嗎?這個時候?!”
身體的本能幾乎壓倒了所有的悲慟和麻木。我猛地抬起頭,淚水混合著泥污在臉上留下冰冷的痕跡。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抱著皮埃爾冰冷的身體,側身滾進了旁邊那個巨大的彈坑底部。坑壁陡峭,坑底積著渾濁的泥水,散發(fā)著更濃烈的血腥和硝石味道。這里暫時是一個掩體,也是我們兄弟最后的、冰冷的墳墓。
我蜷縮在坑底的泥濘里,將皮埃爾盡可能護在身下,仿佛這樣就能為他擋住接下來的風暴。頭頂?shù)奶炜毡幌鯚熑境审a臟的灰黃色。我艱難地喘息著,胸腔里像塞滿了燒紅的煤塊。透過彈坑邊緣稀疏的野草和彌漫的硝煙,我死死盯住那片正涌動著普魯士藍死亡浪潮的德軍陣地。
沖鋒的隊列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洶涌而來。刺刀在灰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匯成一片令人目眩的死亡之林。沖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異常高大的身影。他像一頭狂暴的雄獅,揮舞著手中的指揮刀,刀鋒在硝煙中劃出刺眼的弧光,聲嘶力竭地咆哮著,驅(qū)趕著身后的士兵撲向法軍搖搖欲墜的陣地。
距離在飛速縮短。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
就在他再次高高揚起指揮刀,準備發(fā)出更瘋狂的吼叫時,一陣突如其來的、更加強勁的側風猛地刮過戰(zhàn)場,卷起漫天煙塵。這股風,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掀掉了那軍官頭上歪戴著的、沾滿泥土的軍帽。
帽子打著旋飛了出去,落進泥濘里。那張完全暴露在渾濁天光下的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燙進了我的瞳孔深處。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深陷的眼窩,如同干涸的井口,里面燃燒著某種狂熱的、非人的火焰。一道扭曲的、蜈蚣般的巨大疤痕,從左側太陽穴一直撕裂到下巴,破壞了原本就粗獷兇狠的五官,讓那張臉看起來像是從地獄熔爐里直接撈出來的劣質(zhì)鑄件。鷹鉤鼻尖銳得如同淬毒的匕首。但真正將我釘死在原地,連血液都瞬間凍結成冰的,是那雙眼睛——那雙渾濁的、黃褐色的、閃爍著貪婪和殘忍光芒的眼睛!
三十年了。巴黎那個混亂、悶熱、充滿尖叫和火焰的夜晚。就是這雙眼睛!在搖曳的火光和彌漫的煙霧中,死死地盯著瑟縮在墻角、緊緊抓著我的手的皮埃爾。那雙眼睛里沒有一絲屬于人類的溫度,只有冰冷的評估,像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然后,一只戴著骯臟手套、指節(jié)粗大的手伸了過來,手中幾枚沾著汗水和污垢的金幣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就是這個臉上帶著刀疤、穿著不合身舊軍裝的男人,用幾個臭錢,硬生生從母親哭嚎撕扯的手臂中,奪走了皮埃爾!是他!就是他!
就是他!把皮埃爾推進了這無邊的地獄!
“畜……生……”一個完全不像人聲的、從喉嚨最深處擠壓出來的破碎音節(jié),帶著血沫和無法形容的怨毒,從我牙縫里嘶嘶地漏出來。抱著皮埃爾的手臂猛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自己僵硬的手臂肌肉里,幾乎要摳出血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濃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也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彈坑外的世界瞬間被剝離了所有聲音和色彩。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沖鋒的吶喊、瀕死的慘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沉重而絕望,像瀕死的巨獸在用最后的氣力撞擊著牢籠。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四肢百骸,帶來一種瀕臨解體的劇痛。視線死死地黏在沖鋒隊伍最前方那個揮舞著軍刀、面目猙獰的身影上,仿佛整個世界都濃縮成了那張扭曲的、烙印著罪惡的臉。三十年的尋找,三十年的絕望,皮埃爾最后一聲微弱的“哥”,還有懷中這具迅速冰冷、僵硬的軀體……所有的碎片都在此刻被那張臉點燃,化為焚盡一切的滔天烈焰和足以凍裂靈魂的寒冰。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皮埃爾冰冷的身體在彈坑底部冰冷的泥漿上放平。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指尖拂過他沾滿污泥、早已失去溫度的臉頰,最后停留在那只銹跡斑斑的鐵皮士兵上。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直抵心臟深處。
然后,我動了。
像一具被生銹齒輪勉強驅(qū)動的木偶,每一個關節(jié)都發(fā)出艱澀的呻吟。我伸出沾滿泥污和弟弟鮮血的手,摸索著,抓住了躺在泥水里的那支夏塞波步槍。冰冷的金屬槍管貼著掌心,傳遞來一種奇異的、令人戰(zhàn)栗的觸感。手指僵硬地、卻異常穩(wěn)定地扣上扳機,冰涼的金屬抵著指尖。槍托的木質(zhì)紋理硌著肩窩,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實體的存在感。
我的視線,透過彈坑邊緣稀疏的、沾滿硝煙的枯草,穿過彌漫在戰(zhàn)場上的、如同怨靈般盤旋的灰黃色煙霧,死死地鎖定著那個目標。那個刀疤臉軍官正在沖鋒隊伍的最前方,像一頭嗜血的瘋狗,咆哮著,揮舞軍刀驅(qū)趕士兵撲向法軍戰(zhàn)壕。距離在飛速縮短,那張扭曲的、寫滿狂熱和殘忍的臉,在準星的十字線里越來越清晰,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邪惡氣息。
右手的食指,搭在冰冷的扳機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小金屬部件的堅硬輪廓,以及激發(fā)它所需的、即將到來的那一點向后的壓力。只需要一點點力量,僅僅需要指尖一次微小的、向后的彎曲。一次微不足道的肌肉收縮。
空氣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耳邊震耳欲聾的廝殺聲、炮彈的尖嘯、垂死的哀嚎……所有屬于戰(zhàn)場的喧囂,都被一層無形的、粘稠的隔膜阻擋在外,變得遙遠而模糊。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如同沉重的鼓點,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耳膜,也撞擊著靈魂的壁壘。每一次心跳,都震得我握住槍托的手指微微發(fā)麻。
指尖下的扳機,冰冷而堅硬,像一個微小的、等待啟動的毀滅開關。
我的目光,沒有離開準星前方那個瘋狂的身影。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幀畫面都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軍官臉上那道猙獰疤痕的每一寸起伏,他因咆哮而扭曲的嘴角,他揮舞軍刀時手臂肌肉虬結的線條……它們與記憶中那張在巴黎火焰和煙霧中同樣猙獰的臉重疊、交織,最終熔鑄成同一個惡魔的圖騰。
就在食指的指腹,即將對那冰冷的扳機施加最后一絲決定性壓力的瞬間——
我的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極其輕微地向下偏轉了一瞬。僅僅是一瞬。
就在彈坑底部渾濁的泥水邊緣,皮埃爾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他臉上的污泥被淚水沖出兩道淺淺的溝壑,露出底下過于蒼白、了無生氣的皮膚。他半睜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硝煙彌漫的灰黃色天空,里面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永恒的沉寂。那只小小的、銹跡斑斑的鐵皮士兵,靜靜地躺在他攤開的手掌旁邊,底座上模糊的“J.P.”字母,像兩個無聲的、泣血的控訴。
指尖,那即將完成的、微乎其微的彎曲動作,就在這無聲的一瞥中,徹底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