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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扳機上的重量

指尖下的扳機,冰冷而堅硬,像一個微小的、等待啟動的毀滅開關。

我的目光,沒有離開準星前方那個瘋狂的身影。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幀畫面都烙印在視網膜上:軍官臉上那道猙獰疤痕的每一寸起伏,他因咆哮而扭曲的嘴角,他揮舞軍刀時手臂肌肉虬結的線條……它們與記憶中那張在巴黎火焰和煙霧中同樣猙獰的臉重疊、交織,最終熔鑄成同一個惡魔的圖騰。三十年的尋找,三十年的絕望,皮埃爾最后一聲微弱的“哥”,還有懷中這具迅速冰冷、僵硬的軀體……所有的碎片都在此刻被那張臉點燃,化為焚盡一切的滔天烈焰和足以凍裂靈魂的寒冰。

就在食指的指腹,即將對那冰冷的扳機施加最后一絲決定性壓力的瞬間——

我的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極其輕微地向下偏轉了一瞬。僅僅是一瞬。

就在彈坑底部渾濁的泥水邊緣,皮埃爾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他臉上的污泥被淚水沖出兩道淺淺的溝壑,露出底下過于蒼白、了無生氣的皮膚。他半睜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硝煙彌漫的灰黃色天空,里面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永恒的沉寂。那只小小的、銹跡斑斑的鐵皮士兵,靜靜地躺在他攤開的手掌旁邊,底座上模糊的“J.P.”字母,像兩個無聲的、泣血的控訴。

指尖,那即將完成的、微乎其微的彎曲動作,就在這無聲的一瞥中,徹底僵住了。

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鐵手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那滔天的怒火、那刻骨的仇恨,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堤壩,在胸腔里翻騰咆哮,卻無法再向前推進一絲一毫。準星里那張刀疤臉扭曲的面孔,似乎模糊了一下,被皮埃爾那雙空洞、凝固的眼睛覆蓋了。

“哥……”

那聲微不可聞的呼喚,如同鬼魅般在死寂的耳邊響起。不是幻覺,是記憶,是剛剛才熄滅的靈魂留下的最后回響。

扣動扳機?為了什么?為了復仇?為了宣泄這足以毀滅我自己的痛苦?皮埃爾已經死了。那個在巴黎街頭被硬生生奪走的小男孩,那個在異國他鄉冰冷的戰壕里掙扎、最終死在我懷里的青年……他再也回不來了。殺了他,殺了那個毀掉皮埃爾一生、也毀掉了我所有希望的畜生,皮埃爾就能活過來嗎?那空洞的眼睛就能重新映出星光嗎?

“畜……生……”喉嚨里再次擠出這個破碎的詞,卻不再僅僅是指向那個沖鋒的惡魔。這個詞像帶著倒刺的鉤子,刮擦著我的喉管,也鉤向我自己。為了活命,我在這片泥濘地獄里掙扎,翻找著尸體,麻木地收集著殺戮的工具。為了什么?為了活下去?可活著又為了什么?為了見證更多的死亡?為了最終像馬夏爾一樣,只剩下半張臉埋在泥里?

就在這思維混亂、內心如同被撕裂的瞬間,戰場的聲音猛地撞破了那層無形的隔膜,以數倍的音量灌入我的耳朵!

“砰!砰砰砰——!”

法軍的陣線終于開火了!夏塞波步槍特有的、沉悶而有力的射擊聲連成一片,中間夾雜著軍官尖銳的哨音和士兵絕望的嘶吼。子彈像一陣熾熱的鋼鐵風暴,呼嘯著撲向洶涌而來的普魯士藍浪潮。沖在最前面的德軍士兵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猛地向后仰倒,或是像斷了線的木偶般撲倒在地,濺起渾濁的泥漿。沖鋒的隊伍瞬間變得混亂,如同被鐮刀掃過的麥浪。

那個刀疤臉軍官,他還在!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更加瘋狂地咆哮著,揮舞著軍刀,試圖重新聚攏被火力撕碎的隊伍。他甚至沒有彎腰,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最顯眼的位置,用身體和狂吼充當著旗幟。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帶起一串血珠,但他只是更加猙獰地抹了一把臉,血污混合著泥漿,讓他那張本就如同惡鬼的臉更加可怖。他距離法軍前沿陣地,只有不到三十米了!

我的手指,依舊死死扣在扳機上,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槍托抵在肩窩的沉重感,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像一塊冰冷的墓碑。準星里的他,清晰得毫發畢現。那道疤,那雙黃褐色的、燃燒著毀滅一切火焰的眼睛……它們不再是遙遠的記憶,是近在咫尺的、正在制造更多死亡和痛苦的現實!

“殺了他!杜蘭德!開槍!瞄準那個軍官!”一個嘶啞變調的聲音從側后方的戰壕傳來,是我的排長巴蒂斯特,他顯然也看到了那個異常顯眼的目標。

“砰!”一顆子彈幾乎是貼著我的頭皮飛過,帶起的灼熱氣流讓我頭皮發麻。德軍也開始還擊了!子彈噗噗地射入彈坑邊緣的泥土,濺起的泥點冰冷地打在臉上。死亡,從未像此刻這樣近在咫尺。

皮埃爾空洞的眼睛……刀疤臉軍官猙獰咆哮的臉……巴蒂斯特的嘶吼……子彈呼嘯的聲音……冰冷的泥漿……懷中殘留的、皮埃爾身體最后一絲虛幻的溫度……還有那首破碎的、永遠停留在“青蛙在歌唱”的童謠……

所有的聲音、畫面、觸感、情感,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鐵絲,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攪動、纏繞、穿刺!

“啊——?。?!”

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混合著極致痛苦、絕望和某種瘋狂決絕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這聲音甚至短暫地壓過了周圍的槍炮聲!它撕裂了我的聲帶,帶著血腥味噴薄而出!

就在這聲嘶吼達到頂點的剎那,我的身體,我的手臂,仿佛掙脫了所有理智的束縛,完全被那積壓了三十年的、足以毀滅一切的黑暗洪流所驅動!

右手的食指,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量,狠狠地扣了下去!

“砰——!”

夏塞波步槍猛烈地撞向我的肩膀,巨大的后坐力讓我的身體向后狠狠一挫,冰冷的槍托重重地砸在鎖骨上,帶來一陣鈍痛。槍口噴射出的火焰和硝煙瞬間模糊了視線。

時間,在槍響后的那一刻,再次被無限拉長。

我死死地盯著準星的方向,心臟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也凝固了。硝煙緩緩散開……

那個狂野沖鋒的身影,猛地頓住了!就像一匹高速奔跑的烈馬被無形的絆索狠狠勒??!他手中的指揮刀,高高揚起的動作僵在半空,然后無力地垂落下來,刀尖插進泥地。他踉蹌著向前沖了兩步,試圖穩住身體,但左腿明顯失去了力量,膝蓋一軟,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

他倒下了!

沒有直接斃命。他面朝下,撲倒在距離法軍戰壕前沿只有十幾米的泥濘里。深藍色的軍服背部,左肩胛骨偏下的位置,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不斷擴大的濕痕。他試圖抬起頭,手臂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但每一次用力,都只換來更劇烈的抽搐和從喉嚨里發出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鮮血混合著泡沫,從他口鼻中涌出,染紅了身下的泥漿。

打中了!打中了肺部!他活不長了!痛苦會像跗骨之蛆一樣折磨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氣!

一股冰冷、扭曲、帶著濃烈血腥味的快意,如同毒蛇般瞬間竄遍我的四肢百骸!它壓過了所有其他的情緒——悲傷、迷茫、自責——只剩下一種原始的、毀滅性的滿足!皮埃爾!哥給你報仇了!哥讓那個毀掉你的畜生,像條野狗一樣在泥里掙扎!讓他嘗嘗痛苦的滋味!

然而,這快意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那邊!彈坑里!法軍狙擊手!射擊!”一聲帶著濃重德語口音、同樣充滿狂怒的咆哮在德軍混亂的沖鋒隊伍中炸響!

幾乎就在同時!

“噗!噗噗噗——!”

數顆子彈帶著死神的尖嘯,如同冰雹般砸向我藏身的彈坑!它們不再是流彈,而是精準的、致命的集火!子彈狠狠鉆入我面前的土壁,濺起大片的泥土和碎石,劈頭蓋臉地砸在我頭上、臉上!一顆子彈擦著我的左臂飛過,軍服瞬間被撕裂,皮膚傳來火辣辣的灼痛!

暴露了!

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攫住了我!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向后縮去,身體緊緊蜷縮在彈坑最陡峭的底部,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冰冷的泥漿里!我甚至不敢再去看皮埃爾,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下一個瞬間,子彈就可能穿透我的頭顱,或者撕裂我的胸膛!

“掩護!掩護杜蘭德!”巴蒂斯特排長的聲音帶著破音的驚恐和憤怒。法軍的火力猛地增強,試圖壓制德軍射向彈坑的方向。子彈在空中尖銳地交匯、碰撞。

彈坑里,只有我粗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聲,混合著外面震耳欲聾的槍炮交響。我蜷縮著,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剛剛那短暫快意之后的巨大空虛。左臂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溫熱的液體正順著胳膊往下流。

皮埃爾冰冷的身體就在咫尺之外。那個刀疤臉軍官在泥濘中垂死掙扎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里。而我,剛剛開了槍,殺了人,然后像老鼠一樣蜷縮在泥坑里,等待著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死亡。

戰爭……這就是戰爭……它碾碎了一切溫情,把所有人都變成了掙扎在泥濘和血泊中的野獸。皮埃爾死了,我親手殺了人,而那個毀掉我們兄弟的惡魔,此刻也在泥濘中品嘗著死亡的滋味……這似乎就是結局。一個用鮮血和絕望寫就的、沒有贏家的結局。

我顫抖著手,摸索著去抓掉落在泥水里的步槍。冰冷的金屬再次入手,這一次,它沉重得如同整個世界的罪惡。我把它緊緊抱在懷里,仿佛它是唯一能抓住的東西。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彈坑外那片混亂、血腥的戰場。那個倒下的軍官身影,在硝煙中若隱若現,像一塊骯臟的破布,被遺忘在死亡邊緣。

就在這時,一陣新的、更加沉悶、如同滾雷般的聲音,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越來越響,帶著一種毀滅性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炮擊!大規模的重炮炮擊!來自法軍后方!

增援?還是新一輪的覆蓋轟炸?

我猛地抬起頭,望向天空。骯臟的硝煙之上,灰黃色的云層被撕裂,無數拖著長長尾焰的黑點,如同死神的信使,正呼嘯著劃破蒼穹,朝著這片早已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土地,狠狠砸落!

新一輪的毀滅,即將降臨。而我和皮埃爾冰冷的身體,就在這風暴的中心。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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