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著市集的喧囂穿街過巷，蘇挽月跟著沈硯寒穿過青石板路時，鬢邊的珠花被風掀得輕顫。

她垂眸望著腳下被踩得發亮的石板，前世此時她正蹲在街角的繡繃前，被董姑娘的丫鬟撞翻染缸，靛藍的染料浸透了剛繡好的并蒂蓮——那是她攢了三個月銀錢接的繡活，最后卻被董姑娘污蔑成蓄意碰瓷，賠了錢還挨了頓打。

“在想什么？”沈硯寒的聲音裹著絲若有若無的低啞，玄色暗紋錦袍掃過她的衣袖。

他今日特意換了件青灰色常服，腰間只掛了塊羊脂玉佩，若不是那雙眼尾微挑的凌厲，倒真像個出來踏青的貴公子。

蘇挽月回神，指尖輕輕碰了碰他藏在袖中的手。

前世的血火還在記憶里翻涌，但此刻掌心觸到的溫度讓她安心：“想起前世在這兒吃的虧。”她抬眼望向前方街角的茶棚，穿靛藍粗布衫的男人正蹲在棚下擦桌子——那是魏商人的手下，今早她在碼頭看見這人與周嬤嬤的小丫鬟遞了帕子。

沈硯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喉結動了動，將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胡侍衛已去通知曹鏢頭，馬將軍的人也在西市口候著。”他聲音放得很輕，混在賣糖葫蘆的吆喝聲里，“若有變故，我護著你。”

蘇挽月心底泛起熱意。

她知道這位帝王素日里連御膳房多放半勺糖都要追責，此刻卻為了不引人注意，連暗衛都只派了兩個扮作挑貨郎的跟在五步外。

市集漸漸熱鬧起來。

賣胭脂的阿婆舉著桂花香粉招攬生意，賣糖畫的老伯正用銅勺畫出活靈活現的鳳凰，幾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追著賣撥浪鼓的貨郎跑過，笑聲撞得檐角銅鈴叮當響。

蘇挽月的目光掃過街角的“鎮遠鏢局”匾額，腳步微頓——那是曹鏢頭的地盤。

前世她替蘇府送繡品時曾遇過馬匪，是曹鏢頭的伙計拼著挨了兩刀護下了貨，后來她悄悄讓織錦坊多給鏢局送了十匹蜀錦，也算結下過善緣。

“曹鏢頭在二樓。”沈硯寒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輕叩兩下，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笑意，“方才暗衛回報，他今早喝了半斤女兒紅，現在正抱著茶碗打盹。”

蘇挽月勾了勾唇。

她松開沈硯寒的手，理了理衣袖，踩著木梯上了二樓。

鎮遠鏢局的正廳擺著張紅漆大圓桌，曹鏢頭穿著青布短打，濃眉下的眼睛半闔著，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見是她，濃眉一挑：“蘇姑娘？”

“曹鏢頭。”蘇挽月福了福身，直入主題，“今日集市恐有亂子，想請鏢局的兄弟幫個忙。”她從袖中摸出個錦盒推過去，“這是織錦坊新出的蜀錦，若事情了了，再送二十匹。”

曹鏢頭掀開錦盒，明黃色的蜀錦上繡著百鳥朝鳳，針腳細密得能照見人影。

他“嘖”了一聲，大手一拍桌子：“蘇姑娘痛快！

去年那票貨要不是你多給的錦緞，我那受傷的兄弟連藥錢都湊不齊。“他扯著嗓子喊了句”黑子“，立刻有個絡腮胡的漢子跑上來，”帶二十個兄弟去茶棚、米鋪、布莊盯著，看見形跡可疑的就給我按住！“

樓下忽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蘇挽月憑窗望去，只見方才那個靛藍粗布衫的男人正揪著賣瓷器的老漢衣領，嚷嚷著“你砸了我家夫人的珠釵”。

周圍的人漸漸圍攏，幾個穿短打的混混擠在人群里，眼神不斷往她和沈硯寒的方向飄。

“時候到了。”沈硯寒不知何時上了二樓，站在她身側望著樓下，“魏商人在東邊的綢緞莊。”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她耳后，“我去引開他的注意，你帶著曹鏢頭的人從后門包抄。”

蘇挽月攥緊了袖中的銀簪。

前世魏商人就是趁亂將她推進了運糞車，害她被蘇府罰跪祠堂三天。

這一世，她倒要看看是誰掉進泥里。

樓下的吵鬧聲越來越大。

賣胭脂的阿婆的香粉攤子被撞翻，粉色的香粉撲了混混們一臉；賣糖畫的老伯舉著糖畫勺當武器，黏糊糊的糖漿粘住了一個混混的手腕；幾個小丫頭舉著撥浪鼓敲得震天響，直往混混腿縫里鉆——分明是曹鏢頭的伙計扮的。

蘇挽月混在人群里往綢緞莊走，余光瞥見沈硯寒正站在綢緞莊門口，指尖敲著門框問：“這匹月白錦緞，可還有十匹？”掌柜的點頭哈腰，魏商人從后堂轉出來，三角眼里閃過一絲陰狠——他認出了沈硯寒。

“抓刺客！”魏商人突然拔高了嗓子，“有賊子行刺大人！”幾個混混從后堂沖出來，舉著明晃晃的刀往沈硯寒身上招呼。

蘇挽月的心跳得厲害。

她摸出藏在袖中的響簧，用力一捏——那是她讓胡侍衛特制的，聲音能傳半條街。

“鎮遠鏢局在此！”曹鏢頭的大嗓門震得房梁落灰，二十多個伙計從四面八方涌來，刀鞘敲在混混們的手腕上，疼得他們滿地打滾。

幾乎是同時，西市口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馬將軍穿著玄甲沖進來，鐵戟往地上一戳：“奉陛下令，拿下亂黨！”

魏商人的腿肚子直顫。

他轉身想往后院跑，卻被沈硯寒攔住了去路。

帝王的目光冷得像臘月里的冰，抬手便扣住他的手腕：“周嬤嬤的信，你可還沒交代清楚。”

“陛下饒命！”魏商人“撲通”跪下，額頭撞在青石板上，“是周嬤嬤說只要燒了蘇姑娘的院子，皇后娘娘便許我兩淮鹽引！

那封密信...那封密信是皇后要我在集市殺蘇姑娘，偽造成意外！“

沈硯寒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望著被押走的魏商人，又轉頭看向正安撫受驚百姓的蘇挽月——她蹲在地上幫賣瓷器的老漢撿碎片，發間的珠花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像朵開得正好的玉蘭花。

“你總是能化險為夷。”他走過去，伸手將她鬢邊亂了的發絲別到耳后。

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腰間那把從不離身的玄鐵劍，“方才看你指揮鏢局的人，倒像個領兵打仗的將軍。”

蘇挽月抬頭，撞進他深如寒潭的眼底。

那里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像春雪初融的溪澗。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因為...我知道你在。”

沈硯寒的呼吸一滯。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將她帶進懷里。

周圍的喧囂仿佛突然遠去，他的心跳聲清晰得像是擂在她耳邊的鼓：“以后，我永遠都在。”

集市的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直到馬將軍來報魏商人已被關進天牢，蘇挽月才從他懷里退出來，耳尖紅得像染了胭脂。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徹底解決魏商人的陰謀時，天牢的墻角陰影里，一道黑影閃過。

那人彎腰撿起魏商人被押走時從懷里掉出的半塊玉牌，月光照在玉牌刻著的“鳳”字上，泛著冷森森的光。

集市的喧囂漸歇，夕陽將青石板染成暖金色。

蘇挽月站在鎮遠鏢局門前，望著魏商人被押上囚車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繡紋——那是她方才替賣瓷器老漢撿碎片時，被碎瓷劃的小口子，此刻正泛著淡紅。

“月娘？”沈硯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未褪的擔憂，他抬手要查看她的傷口，卻被她輕輕避開。

蘇挽月的目光仍鎖在囚車末尾，魏商人佝僂的脊背突然挺了挺，在轉過街角的瞬間，他側頭瞥來一眼。

那眼神不似方才跪地求饒時的慌亂，倒像孩童藏了顆蜜餞，偏要等大人急了才肯掏出來的得意。

“陛下。”蘇挽月攥住他的衣袖，“魏商人有問題。”

沈硯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囚車已拐進巷口，只余一串鐵鏈拖地的聲響。

他眉峰微蹙，想起方才在綢緞莊，魏商人乍見自己時那絲陰狠——若真只是周嬤嬤的棋子，見了帝王該是嚇破膽才對，怎會有底氣喊“抓刺客”？

“胡侍衛。”他低喚一聲，貼身侍衛立刻從人群中閃出，“去天牢盯著魏商人，莫讓他見任何外客。”又轉頭對蘇挽月道，“你方才說他眼神有異？”

蘇挽月點頭，前世的記憶翻涌而來。

那年她替蘇府送繡品去揚州，魏商人借口暴雨扣下貨物，她跪在他門前三天，他卻躲在廂房里聽戲，連茶盞打翻燙了手都要罵兩句“晦氣”。

這樣貪生怕死的人，今日被戳穿陰謀時竟沒立刻攀咬更深的主子，反而在被押走時露出得意——分明是篤定背后有人能救他。

“或許與這有關。”沈硯寒從袖中摸出半塊玉牌，正是方才天牢陰影里那人撿的，“馬將軍的人在巷口截住了個鬼鬼祟祟的，這玉牌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月光下，“鳳”字刻痕泛著幽光。

蘇挽月瞳孔微縮——蘇府老夫人房里的屏風，便雕著九鳳朝陽的圖案；去年皇后壽宴，她替蘇府繡的賀禮，也是百鳳穿花的錦帕。

這“鳳”，怕不是指后宅，而是...

“走。”沈硯寒將玉牌收進懷中，握住她的手往天牢方向走，“去會會這位魏大商人。”

天牢的潮氣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

魏商人被鎖在最里間的石凳上，見兩人進來，立刻又開始哭嚎：“陛下明鑒，小的真的只聽周嬤嬤的！”

蘇挽月卻注意到他縮在陰影里的手指——正輕輕敲著石凳，一下，兩下，三下，像在打某種暗號。

她心底一沉，前世蘇府賬房先生私通外室時，也是這樣用指節敲桌傳遞消息。

“周嬤嬤給你的鹽引，可曾見過真憑實據？”她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浸了冰水。

魏商人的哭嚎頓了頓，三角眼閃過慌亂：“自然...自然是有的，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豈會騙小的？”

“那你可知，皇后昨日晨起便犯了頭風，連早朝都沒送參湯？”蘇挽月一步步逼近，“周嬤嬤今早去了慈寧宮，到現在還沒回鳳儀殿。

你那鹽引，怕不是周嬤嬤自己刻的假印？“

魏商人的臉瞬間煞白。

他張了張嘴，喉結動了動，卻再吐不出半個字。

而在他眼神深處，那絲得意竟更濃了，像是在說“你們猜到了又如何”。

沈硯寒的手指扣住腰間玄鐵劍的劍柄，劍鞘撞在石墻上發出清響。

他望著蘇挽月，眼底翻涌著暗潮：“看來這局，才剛開了個頭。”

蘇挽月望著魏商人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忽然想起前世火焚蘇府那晚，跪在火場里的蘇夫人也是這樣笑著——她早知道自己會被滅口，卻仍要拉著所有人墊背。

“陛下。”她轉身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繡紋傳來，“這背后的人，比周嬤嬤厲害十倍。”

沈硯寒將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沉穩有力：“無論多深的局，我們一起破。”

牢外忽有冷風灌進來，吹得燭火搖晃。

魏商人的影子在墻上扭曲成詭異的形狀，而在更深處的黑暗里，某個未被察覺的角落，傳來極輕的“咔嗒”聲——像是機關啟動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