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退去,葉寒的靴底觸到堅實的地面。傳送的強光尚未散盡,一股混雜著鐵銹、臭氧和某種甜膩腐爛氣息的空氣就涌入鼻腔。他下意識地護住身后踉蹌落地的陳二狗和僅存的幾名弟子,星輝骨甲覆蓋的左臂橫在胸前,掌心冰蓮印記微微發燙。
光芒徹底消散,視野清晰。
他們站在一座巨大無朋的齒輪上。
齒輪的直徑超過百丈,黃銅色的金屬表面布滿深刻的劃痕與暗紅色的銹跡,如同干涸的血痂。齒輪的邊緣沒入灰白色的濃霧,霧氣翻滾,隱約可見無數更加龐大、更加古老、形態各異的齒輪輪廓在其中緩緩轉動、嚙合、分離,發出低沉而永恒的金屬呻吟。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沒有日月星辰,只有流動的、如同凝固瀝青般的暗云。腳下的金屬傳來微弱但持續的震動,仿佛整片空間就是一個巨大到無法想象的機械造物的內部。
“這…這是哪?”林薇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她腿上的傷口被簡易包扎,但青銅黏液殘留的侵蝕力讓她臉色蒼白如紙。其他幾名弟子也驚惶四顧,空氣中彌漫的龐大壓力讓他們幾乎喘不過氣。
陳二狗拄著半截殘劍,獨眼警惕地掃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葉寒身上,帶著詢問。葉寒沒有立刻回答,他閉上眼,努力捕捉傳送最后瞬間瑤光無聲傳遞的信息碎片——“齒輪停止轉動的地方”。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臂。星輝骨甲在傳送后似乎黯淡了一些,表面流動的光澤也變得滯澀。心口的冰蓮烙印傳來陣陣隱痛,如同被無形的齒輪碾壓。更讓他心驚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片空間對自身的侵蝕——右半身血肉之軀的皮膚下,那若隱若現的金色蟲族紋路正在加速流動,帶來細微的麻癢和灼痛;而左半身的星輝骨甲深處,似乎有無數微小的金屬微粒在震顫,試圖與這龐大機械的律動同步。
“時之繭房的深層結構?還是……”陳二狗嘶啞地開口,目光銳利如鷹隼,“天機閣主的老巢?”
“不完全是。”葉寒睜開眼,熔金般的瞳孔深處映照著緩慢轉動的巨大齒輪,“這里…是‘時鐘匠’的領域邊緣。齒輪的墳場。”
他抬起左手,指向濃霧深處一個方向。那里的霧氣比其他地方稀薄一些,隱約可見一個極其龐大的、呈不規則多面體形狀的陰影輪廓。它并非齒輪,更像是某種巨大造物的核心殘骸,表面布滿了斷裂的管線接口和巨大的撕裂狀創口。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憤怒以及…絕對的死寂,從那個方向彌漫開來。
“姜轅師尊留下的‘心臟’……”葉寒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抖,“…可能就在那里。”他心口冰蓮烙印的隱痛,在那個方向似乎格外清晰。
“走!”陳二狗毫不猶豫,率先向那個方向邁步。每踏出一步,腳下的齒輪都發出沉悶的呻吟,銹屑簌簌落下。幸存的弟子們互相攙扶著跟上,每一步都異常沉重,空氣中無形的壓力如同粘稠的泥沼。
濃霧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他們靠近時反而變得更加厚重、冰冷。霧氣中,那些緩慢轉動的巨大齒輪輪廓如同蟄伏的史前巨獸,每一次嚙合都攪動起沉悶的風壓,吹得人站立不穩。更詭異的是,霧氣深處時不時傳來金屬扭曲斷裂的刺耳噪音,以及某種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億萬生靈同時嘆息的哀鳴。
“小心!”葉寒突然厲喝,星輝骨甲瞬間延伸成一面菱形護盾擋在眾人身前。
嗤嗤嗤!
數道近乎透明的、邊緣閃爍著青銅色流光的“風刃”從濃霧中悄無聲息地切割而來,撞在護盾上爆出刺目的火花!護盾表面瞬間出現幾道深深的切痕,星輝急速黯淡。風刃蘊含的力道極其詭異,帶著強烈的“時間剝離”特性,葉寒甚至感覺護盾本身存在的“時間”在被加速磨損!
“什么東西?!”陳二狗斷劍橫斬,一道凝練的劍氣劈向風刃襲來的方向,卻如同泥牛入海,被濃霧無聲吞噬。
“是‘時之塵’。”葉寒感受著護盾傳遞來的侵蝕感,臉色凝重,“時間法則被過度扭曲后逸散的碎片,無形無質,但能剝離觸碰物的‘存在時間’。”他心口的冰蓮烙印藍光微閃,一股清冽的寒意順著左臂注入護盾,暫時穩住了被加速磨損的趨勢。
繼續前行。霧氣中的時之塵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如同無形的剃刀風暴。葉寒的星輝骨甲護盾傷痕累累,全靠冰蓮烙印提供的熵減之力勉強維持。陳二狗和弟子們則更加狼狽,陳二狗的殘破衣袍被割裂出道道血痕,傷口邊緣呈現出詭異的青銅化跡象;林薇等人則只能躲在葉寒和陳二狗身后,用微弱的靈力苦苦支撐,每一次被時之塵擦過,都感覺生命力被強行抽走一絲。
“這樣下去不行!”陳二狗喘著粗氣,斷劍上已布滿細密的缺口,“還沒找到地方,我們就先被磨死了!”
葉寒目光掃過弟子們額頭那愈發刺眼的沙漏烙印,又感受著自身不斷被侵蝕的血肉和骨甲,一個危險的念頭在腦海中成型。
“師叔,護住他們!”葉寒低喝一聲,猛地停下腳步。他不再維持護盾,反而將星輝骨甲完全收回,僅以血肉之軀暴露在時之塵風暴中!
“寒小子!你瘋了?!”陳二狗目眥欲裂。
葉寒沒有回答。他閉上雙眼,全力催動心口的冰蓮烙印!冰藍色的光芒透體而出,在他身后凝聚出清瑤那巨大冰蓮的虛影,只是比在蟲巢時更加虛幻、飄渺。與此同時,他右半身皮膚下的金色蟲族紋路驟然亮起,發出高頻嗡鳴!
“他在做什么?”一個弟子驚恐地看著葉寒裸露的右臂皮膚被無形的時之塵切割出無數細密的血線,鮮血滲出,卻在離體的瞬間就被時間之力蒸發成淡紅色的霧氣。
“引導…同化…”陳二狗似乎明白了什么,獨眼中爆發出決絕的光,“都別動!把靈力集中給我!”他低吼著,將殘存的全部劍意與弟子們匯聚過來的微弱靈力強行糅合,在眾人周圍撐起一層薄薄的、卻凝練如實質的劍氣屏障。
葉寒此刻正身處風暴中心。冰蓮虛影散發著熵減的“凝固”之力,極力延緩著時之塵對他時間的剝離。而體內源自第八元會蟲群的基因,卻在瘋狂地“解析”這些無形的時間碎片!蟲族文明的本質之一,就是對極端環境的恐怖適應與進化能力!劇烈的痛苦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在體內穿刺、攪動,他的血肉在時間之力的沖刷下不斷崩解、又在蟲族基因的頑強再生力下艱難重組,皮膚下的金色紋路如同活物般蠕動、蔓延、試圖編織成對抗時間侵蝕的甲殼。
“呃啊——!”葉寒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嘶吼,右半邊身體的血肉在崩解與再生中反復拉鋸,呈現出一種半血肉半甲殼化的恐怖狀態。左半身的星輝骨甲也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表面的星輝被時之塵刮去一層又一層,露出底下更加深邃、仿佛蘊藏著星空的暗金骨質。
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被這雙重痛苦撕裂時,心口冰蓮烙印深處,那個蜷縮的清瑤身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手指。
嗡!
一股更純粹、更古老的冰寒意志,混合著一絲第八元會蟲群女皇殘留的悲憫,順著冰蓮烙印注入葉寒瀕臨崩潰的身體!這股力量如同粘合劑,強行將沖突的熵減之力與蟲族基因調和!
葉寒猛地睜開雙眼!他的右眼依舊是熔金之色,但瞳孔深處,卻多了一圈細密的、如同昆蟲復眼般的金色紋路!而他的右臂,此刻已徹底覆蓋上一層流淌著暗金色澤、布滿細微時間回旋紋路的生物甲殼!
他抬起右手,五指張開,對著前方洶涌的時之塵風暴,輕輕一握!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那足以將鋼鐵瞬間“風化”成粉末的無形風暴,在接觸到他手掌前方尺許范圍時,竟如同溫順的溪流般匯聚、盤旋,最終在他掌心上方凝聚成一團不斷旋轉、內部閃爍著無數破碎時間片段的銀色光球!光球散發出的波動,赫然與之前攻擊他們的時之塵同源,卻更加凝練、馴服!
“這…這…”林薇和弟子們看得目瞪口呆。
陳二狗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好小子!”
葉寒臉色蒼白如紙,新生的蟲族甲殼右臂微微顫抖,顯然操控這團狂暴的時間碎片對他消耗巨大。他不再猶豫,托著那團危險的銀色光球,如同舉著火炬的引路人,大步向前走去!所過之處,濃霧中的時之塵如同遇到君王般退避、臣服,自動開辟出一條相對安全的通道。
目標——那巨大殘骸的輪廓,在稀薄的霧氣中越來越清晰。
終于,他們踏出了濃霧區。
眼前豁然開朗,卻又陷入更深的死寂。
他們站在了那巨大殘骸的“腳下”。這殘骸比在霧中看到的更加震撼人心。它并非完全由金屬構成,主體是某種無法形容的、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晶體,上面鑲嵌著、纏繞著、生長著難以計數的巨大齒輪、斷裂的青銅管道、扭曲的符文陣列以及……類似生物筋膜的半透明組織。它像一顆被強行撕裂的、不規則的心臟,又像一座被遺棄的、屬于機械與血肉神祇的祭壇。殘骸表面布滿了巨大的創傷,那些撕裂狀的創口邊緣閃爍著不穩定的能量弧光,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毀滅氣息。而最令人靈魂戰栗的是,整座殘骸,以及周圍那些如同行星環帶般緩緩圍繞它旋轉的破碎齒輪帶,都處于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靜止狀態。
這里是真正的“齒輪止息之地”。時間仿佛被凍結,連空氣都粘稠得如同固體。
“師尊的…‘心臟’…就在這里?”陳二狗的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敬畏與悲傷。他能感受到殘骸中彌漫出的、一絲若有若無卻無比熟悉的劍意——那正是姜轅的烙印!
葉寒沒有說話,他手中的銀色時之塵光球在踏入這片靜止領域后,光芒迅速黯淡、熄滅,最終消散無蹤。這里的時間法則太過凝滯和混亂,連時之塵都無法活躍。他心口的冰蓮烙印卻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發出劇烈的刺痛和冰藍光芒,直指殘骸中央那道最巨大、最深不見底的撕裂狀創口。
“在…里面。”葉寒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他右臂的蟲族甲殼在殘骸散發的氣息下微微震顫,似乎產生了某種共鳴。
“怎么進去?”林薇看著那深不見底、邊緣閃爍著恐怖能量弧光的創口,聲音發顫。
葉寒的目光掃過眾人,尤其是他們額頭上旋轉速度明顯變慢、卻依舊頑固的青銅沙漏烙印。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鐵銹、臭氧和腐爛甜膩的空氣仿佛要將他的肺部凍結。
“我需要…你們的‘道基’共鳴。”葉寒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天機閣主抽取你們的道基,是為了鑄造他的時之羅盤。但現在,這些烙印本身,成了連接這‘心臟’的鑰匙。”
陳二狗瞬間明白了葉寒的打算,獨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隨即化為決然:“要怎么做?”
“放棄抵抗烙印的抽取。”葉寒看向幸存的弟子們,熔金與蟲紋交織的瞳孔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將你們的力量,你們與萬象宗、與姜轅師尊的因果羈絆,順著烙印…傳遞給我。”
這是極其危險的賭博。放棄抵抗,意味著他們的生命本源將毫無保留地被沙漏烙印抽取,稍有不慎便會油盡燈枯。而葉寒,則需要同時承受這些力量與殘骸內那恐怖存在的沖擊。
弟子們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恐懼,但最終,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林薇身上。這個曾經圓臉愛笑的少女,此刻臉上帶著超越年齡的堅毅。她第一個盤膝坐下,閉上雙眼,雙手結印置于丹田,額頭上的青銅沙漏烙印驟然亮起刺目的光芒!
“為了師尊!為了萬象宗!”她的聲音因痛苦而扭曲,生命力正順著烙印形成的無形通道洶涌而出!
其他弟子再無猶豫,紛紛盤坐,放棄抵抗。一道道或強或弱的生命光流從他們額頭烙印涌出,如同歸巢的螢火,匯向葉寒!
“呃!”葉寒身體劇震!數股不同的力量粗暴地涌入他的身體,沖擊著他的經脈。冰蓮烙印藍光大盛,極力調和、梳理著這些狂暴的能量流。他左半身的星輝骨甲自動解體,化作無數細小的暗金鱗片懸浮在身周,形成一個旋轉的微型星圖;右臂的蟲族甲殼則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力量,表面的時間回旋紋路亮如熔金,甲殼邊緣甚至開始生長出細微的、如同神經突觸般的金色絲線!
他一步步走向殘骸上那道巨大的創口。每靠近一步,心口的刺痛就加劇一分,冰蓮烙印的光芒就熾烈一分,仿佛在呼喚著什么,又像是在抵抗著什么。殘骸創口邊緣那些不穩定的能量弧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開始向葉寒匯聚、試探!
當葉寒終于站在創口邊緣,凝視著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時,陳二狗的聲音在他身后嘶吼響起:“寒小子!靠你了!”
葉寒沒有回頭。他張開雙臂,如同擁抱深淵。懸浮在身周的暗金鱗片星圖猛然加速旋轉,爆發出璀璨的星光!右臂的蟲族甲殼上,那些新生的金色神經突觸瘋狂延伸,刺入殘骸創口邊緣那些跳動的能量弧光之中!
“以萬象之名——”
“承守墓之約——”
“喚元火之心——歸來!!!”
隨著他靈魂深處的咆哮,匯聚了所有弟子生命本源的力量、冰蓮烙印的守護之力、星輝骨甲承載的星辰法則、蟲族甲殼解析的時間奧秘……所有的一切,化作一道無法形容的、混雜著星光、冰藍與熔金的光流洪流,狠狠地轟入殘骸的創口深處!
轟隆隆隆——!!!
整個齒輪墳場都在這一刻震動!圍繞殘骸旋轉的破碎齒輪帶猛地加速、碰撞,爆發出毀滅性的能量風暴!殘骸本身發出震耳欲聾的、如同瀕死巨獸般的哀鳴!創口深處,一股龐大到無法想象、仿佛來自宇宙洪荒之初的意志,帶著無盡的悲傷、憤怒與…一絲被喚醒的茫然,轟然蘇醒!
一道光,從創口的最深處,緩緩升起。
那不是混沌提燈的金焰,也不是元火的璀璨。
那是一顆緩慢搏動著的、由無數破碎的時間齒輪、凝固的星塵、流淌的符文以及…暗金色的龍血……強行糅合而成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