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院門隔絕了聲音,卻隔絕不了那份穿透門板的、沉甸甸的絕望氣息。門外的哭嚎、咒罵、互相指責的混亂喧囂,如同無形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門板,也沖擊著陳海的背脊。他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沒有立刻離開,仿佛要用這片刻的支撐,來消化內心翻涌的驚濤駭浪。
報復的快意嗎?有那么一絲。當他說出“留著賣高價吧”那一刻,看著門外那些曾趾高氣昂、此刻卻卑微如塵的臉龐瞬間灰敗,心底確實掠過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暢快。但這點快意轉瞬即逝,迅速被更龐大、更復雜的情緒淹沒。
疲憊。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從收到預警那一刻起,他的精神就高度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奔走、勸說、解釋、被污蔑、被圍攻……再到此刻,面對徹底的絕望和哀求,他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和心力。身體是累的,心更是沉得如同灌滿了鉛。
悲涼。為這片土地,為這些鄉鄰。陳家溝的蘋果,曾是這片山水的驕傲,是村民們勤勞的象征。如今,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化為滿地狼藉和刺鼻的腐臭。這毀掉的,不僅僅是一年的收成,更是許多家庭未來的希望,是孩子可能中斷的學業,是老人無錢醫治的病痛。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單純的天災,而是人禍——是人性中那無法饜足的貪婪,是輕易被煽動的盲從,是對善意的踐踏和對風險的漠視。
憤怒。這憤怒并未完全平息。他憤怒于陳曉梅的無知無畏和為一己私利(無論是一毛錢的介紹費還是那點可憐的虛榮心)而進行的惡意煽動。他更憤怒于村民們如此輕易地背棄了最基本的信任和判斷力,將他的預警和證據視為“奸計”,將陳曉梅的空頭支票奉為圭臬。
然而,最深的,是一種冰封般的疏離和洞徹后的蒼涼。霜凍摧毀了蘋果,而比霜凍更早一步摧毀陳家溝的,是人性的弱點。貪婪就像一個無底的黑洞,吞噬了理性,讓人變得愚蠢而固執。信任的紐帶是如此脆弱,在“更高價”的誘惑面前,不堪一擊,瞬間崩斷。當災難真正降臨,那遲來的、充斥著推諉和指責的悔恨,顯得如此廉價而無力。他甚至沒有從那些哀求的眼神中,看到對他當初預警的一絲歉意——他們后悔的,只是沒賺到錢,而非誤解和傷害了他。這份認知,讓他的心徹底涼透。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似乎能凍結胸腔里翻騰的情緒。他挺直脊背,不再依靠門板。院內的工人依舊在有條不紊地工作,檢查著冷鏈車的密封,確認著溫度記錄儀的數據。劉家屯的蘋果在探照燈的光線下,紅潤飽滿,散發著清甜的果香,被小心翼翼地裝入恒溫車廂。這沉甸甸的、真實的份量,這代表著信任、合作與理性應對的成果,像一道溫暖的微光,穿透了他內心的陰霾,給了他繼續向前的力量。
生意要繼續,生活也要繼續。他走向車隊負責人老張:“老張,路上穩當點,溫度監控不能斷,這批貨是劉家屯鄉親們的命根子?!?
“陳老板放心!保證萬無一失!”老張鄭重地點頭。
引擎轟鳴,三輛滿載希望和汗水的冷鏈車緩緩駛離小院,融入沉沉的夜色。
院門外,那令人窒息的混亂喧囂不知何時已經減弱,只剩下零星的、壓抑的哭泣和絕望的嘆息。村民們或許已經耗盡了力氣,或許在巨大的打擊下陷入了麻木。陳海沒有再去開門。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那扇門,隔開的不僅僅是空間,更是一種再也無法彌合的裂痕。
陳家溝的夜,從未如此漫長和寒冷。
村民們失魂落魄地回到各自彌漫著腐爛氣息的家。沒有電(狂風吹斷了電線),只能點起昏暗的蠟燭或油燈。微弱的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死灰般的臉和一屋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爛果。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個家庭。
李老栓家。昏暗的油燈下,李老栓呆坐在爛果堆旁,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雕。李強的媳婦抱著孩子,孩子被屋里的怪味和父母的絕望嚇得哇哇大哭。李強則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空間里焦躁地來回踱步,嘴里神經質地念叨著:“完了…全完了…房子抵押的錢…全完了…”他突然暴起,一腳狠狠踹在爛果堆上,粘稠的汁液飛濺,引來媳婦驚恐的尖叫。
陳曉梅家。氣氛更加壓抑。陳建國坐在破舊的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異常蒼老和疲憊。陳曉梅的母親在一旁默默垂淚。陳曉梅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門外還能聽到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陳伯默默地收拾著自家廂房里那些凍傷的次果。雖然也損失慘重,但比起徹底爛掉的鄰居,他尚能挑出一些勉強能低價處理的。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果子上的黑斑,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痛惜和無奈。
夜更深了。寒風依舊在屋外呼嘯,像無數冤魂在哭訴。
陳曉梅蜷縮在冰冷的床上,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和冰冷刺骨的悔恨。她披頭散發,臉上被抓破的傷痕隱隱作痛,卻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門外父母的沉默,比任何責罵都更讓她窒息。她腦子里反復回放著白天的一切:她在老槐樹下意氣風發的演講,村民們簇擁著她的狂熱,李強家倉庫里地獄般的景象,村民們撕扯她時的猙獰面孔,還有……陳海那扇在她眼前緩緩關閉的、冰冷的院門。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她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她只是想證明自己比陳海強,想幫村里賣個好價錢,順便賺點介紹費……她沒想過會這樣啊!那兩萬四的“暴利”指控,此刻像最惡毒的嘲諷,在她耳邊回響。她終于明白了陳海擺出的那些成本數字意味著什么,明白了自己當初的煽動是多么的無知和致命。
悔恨如同硫酸,腐蝕著她的五臟六腑。她失去了村民的信任(甚至變成了仇人),失去了父親的失望,更失去了自己那點可憐的驕傲和立足之地。陳家溝,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著下床。不行,她不能就這樣待下去!她必須離開!趁著天還沒亮!她像一個幽靈,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收拾著簡單的行李。幾件衣服,一些零錢,還有……她的目光落在了書桌抽屜里那個硬皮筆記本上。那是她的“賬本”,里面記錄著她信誓旦旦向村民承諾的產量數字,以及她幻想中能拿到的“介紹費”。
她顫抖著手拿起那個本子,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哆嗦。就是這本東西,某種程度上,點燃了這場災難。她恨不得立刻把它撕得粉碎,扔進火盆!但就在她手指用力,紙張即將被撕裂的瞬間,她停住了。
昏暗中,她的眼神劇烈地掙扎著。撕碎它,就能抹掉自己的罪證嗎?就能抹掉這刻骨的悔恨和恥辱嗎?不能!這本子,記錄著她的愚蠢,她的貪婪,她的失敗,但也記錄著……陳家溝這場災難最直接的、血淋淋的證據。每一個數字背后,都是一個家庭破碎的希望。
她死死攥著賬本,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最終,她沒有撕碎它,而是像握著烙鐵一樣,飛快地把它塞進了背包的最底層。這沉重的恥辱,她必須帶走。或許,在某個陌生的地方,這本賬本會時刻提醒她,人性中的貪婪與盲從,會帶來怎樣毀滅性的后果。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母房間緊閉的門,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然后,她咬著牙,背起那個輕飄飄卻又重如千斤的背包,像一個小偷,又像一個逃兵,悄無聲息地拉開后門,一頭扎進了門外那無邊無際、冰冷刺骨的黑暗之中。寒風瞬間裹挾了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山外的、未知的小路上。
天,快亮了。但陽光,真的能驅散陳家溝這個漫長冬天里,彌漫在每一寸空氣、每一顆心中的刺骨寒意和深重陰霾嗎?
倉庫里,爛果在緩慢化凍,流淌出更多渾濁的汁液,散發著越來越濃烈的死亡氣息。這氣息,混合著絕望的余燼和人性的寒霜,將長久地縈繞在這片曾經充滿希望的山溝里,成為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而陳海院門前那條冰冷的路,也仿佛成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隔開了過去與現在,信任與背叛,理性與瘋狂。未來會怎樣?無人知曉。只有凜冬的寒風,依舊在空曠的山谷間,嗚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