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車的引擎聲在山路上漸漸遠去,最終被山風吞沒。老槐樹下,陳曉梅被熱情的村民們團團圍住,仿佛一位凱旋的將軍。她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光彩,享受著這種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覺。
“大家別急,一個一個說!”陳曉梅拿出在城里學到的派頭,煞有介事地掏出手機和一個小本子,“李叔,你家預估產(chǎn)量多少?……二十噸?好!強子,你家呢?……十五噸?王嬸,你家果園小點,七八噸?……都記下了!放心,我這就給我省城的同學打電話,他爸可是做水果進出口的大老板!”
她走到一旁,煞有介事地撥通了電話,聲音刻意放大:“喂?劉總嗎?是我,曉梅??!對,有個大買賣……我們村,陳家溝,特級紅富士,品質絕對頂尖!……對對,量很大,至少兩百噸起步!……價格?您看三塊五一斤能行嗎?……什么?要考慮考慮?劉總,這機會難得啊!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電話那頭顯然沒有立刻給她滿意的答復,陳曉梅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但她很快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語氣更加夸張。村民們伸長脖子聽著,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但看到陳曉梅“談生意”的架勢,以及偶爾蹦出的“三塊五”、“大老板”、“包銷”等字眼,心中的期待和貪婪之火越燒越旺。
陳曉梅其實心里也沒底。她在省城認識的人有限,所謂的“大老板”同學,家里不過是開水果店的。但她此刻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演下去。掛了幾個意義不大的電話后,她走回人群,臉上堆滿笑容:“大家放心!我都聯(lián)系好了!好幾個老板都感興趣,正在核算報價!咱們先把準備工作做好!果子摘下來,噴上保鮮劑,存好!等我的好消息!”
“噴藥!存果!”李強大手一揮,儼然成了行動領袖,“大家伙兒都聽見了!曉梅姐給我們找大老板,能賣三塊多!咱們趕緊回家摘果!把最好的果子都摘下來!倉庫地窖都給我收拾干凈了!強子,你去鎮(zhèn)上買最好的保鮮劑!多買點!錢……錢先各家墊上,賣了果子再算!”
人群轟然響應,瞬間作鳥獸散,各自奔向自家的果園和倉庫,仿佛奔向一座座金山??諝庵袕浡环N狂熱的、不切實際的發(fā)財夢。
陳伯走在最后,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陳海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興奮的人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佝僂著背,慢慢向自家果園走去。他活了大半輩子,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與此同時,陳海的皮卡已經(jīng)駛入了鄰近的劉家屯。與陳家溝的躁動狂熱不同,劉家屯顯得平靜有序。村長劉大山早已接到陳海的電話,帶著幾個村干部在村口等著。
“海子,情況真那么嚴重?”劉大山迎上來,臉色凝重。
“大山叔,千真萬確。紅色預警,零下十五度,跑不了?!标惡_f過手機,給他看最新的氣象云圖和分析報告,“咱們必須搶時間。”
劉大山仔細看完,倒吸一口涼氣:“老天爺!這要命?。⌒?!聽你的!我們村的人信你!你說咋辦就咋辦!”
信任,在這危急關頭,顯得彌足珍貴。陳海心頭一暖,迅速部署:“立刻廣播通知所有果農(nóng)!馬上組織人手,優(yōu)先采摘樹冠外圍、高處、向陽面成熟度高的果子!同時,組織另一隊人,立刻清理、加固村里那個閑置的舊防空洞!那是現(xiàn)成的最好冷庫!我聯(lián)系的三輛大型冷鏈車兩小時后到,直接開到防空洞口!采摘的果子,立刻分級裝箱,用泡沫網(wǎng)套保護好!裝車后直接送進防空洞,開冷風機!溫度設定在零到一度!保鮮劑……暫時不用噴!低溫本身就是最好的保鮮!”
一條條指令清晰明確。劉家屯的村民對陳海的專業(yè)和果斷早已信服,立刻高效地行動起來。廣播聲響徹山谷,男女老少齊上陣,果園里一片繁忙卻有序的景象。采摘、運輸、分級、裝箱,流程順暢。舊防空洞被迅速清理出來,接通了備用電源,大型冷風機開始嗡嗡作響,吐出森森白氣。
陳海親自在現(xiàn)場指揮協(xié)調,檢查果品質量,查看冷庫溫度。看著一筐筐紅潤飽滿的蘋果被小心翼翼地送進溫度穩(wěn)定的防空洞,他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稍放松了一些。這里是希望,是能保住的心血。他不禁又想起了陳家溝,想起了老槐樹下那些狂熱的臉,心頭像壓了一塊巨石。
陳家溝的“備戰(zhàn)”景象則截然不同。
各家各戶的果園里,村民們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情緒在采摘。他們不再精細挑選成熟度,只求快,只求多。李強甚至指揮家人把一些青澀的果子也一股腦摘了下來?!岸颊?!留著萬一凍了啥都沒了!反正曉梅姐能賣高價!”他嚷嚷著。
采摘下來的蘋果被胡亂堆放在板車上、拖拉機車斗里,運回各家各戶。儲存成了大問題。李老栓家把寬敞的正屋騰了出來,地上鋪滿了稻草和舊棉被,蘋果堆得像小山。李強則指揮著人往自家半地下式的磚砌倉庫里搬。王嬸家地方小,只能堆在堂屋和偏房里。
陳曉梅親自坐鎮(zhèn),指揮著買回來的幾大桶保鮮劑?!皣?!給我往死里噴!每個果子都要噴到!噴厚點!這樣才保鮮!”她不懂裝懂地命令著。村民們拿著噴霧器,對著堆積如山的蘋果噴灑著刺鼻的藥水,藥水順著果皮流淌,在地面上積起一灘灘水漬??諝庵袕浡鴿饬业幕瘜W藥品氣味。
陳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家的果子只摘了向陽坡最紅的那部分,小心翼翼地放在通風干燥的廂房里,沒有噴藥。他看著鄰居們近乎瘋狂的舉動,看著陳曉梅指手畫腳的樣子,心里的不安越來越重。他悄悄走到陳建國家,想跟支書說說自己的擔憂。
“建國啊,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海子那孩子,雖然做生意,但做事有譜,不會亂說。這霜凍……”陳伯憂心忡忡。
陳建國正在接電話,是鎮(zhèn)上一個相熟的干部打來的,也提到了極端天氣預警。他放下電話,眉頭緊鎖:“老哥,氣象局那邊也確認了,情況確實很嚴重。曉梅她……”他看了一眼院子里正意氣風發(fā)的女兒,無奈地嘆了口氣,“年輕氣盛,不懂事啊??涩F(xiàn)在大家伙兒都聽她的,我說什么也沒用了?!?
陳伯失望地離開了。他看到王淑芬(陳曉梅)正站在李強家的倉庫門口,叉著腰指揮:“門縫!門縫都用舊衣服破布給我堵死!窗戶用木板釘死!稻草簾子多掛兩層!溫度就保住了!凍不壞的!等我的好消息!”她的聲音充滿了盲目的自信。
夕陽西下,給混亂的陳家溝鍍上了一層不祥的金紅色。各家各戶的倉庫、房間都被蘋果塞得滿滿當當,門窗緊閉,彌漫著保鮮劑的怪味。村民們累得筋疲力盡,但臉上卻帶著一種期待“高價”的滿足和疲憊的笑容。他們圍在陳曉梅身邊,聽著她描繪著明天就能聯(lián)系上大老板、數(shù)鈔票的美好前景。
陳曉梅的手機終于響了,她興奮地接起:“喂?張總?您考慮好了?……三塊?行!三塊也行!……???要我們送過去?還要先付運費和保證金?……這……這……”
電話那頭的要求顯然超出了她的預期和掌控能力。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支支吾吾,額頭開始冒汗。村民們期待的眼神漸漸變成了疑惑和不安。
夜色如墨汁般洇染開來。氣溫開始明顯下降,山風變得凜冽刺骨,呼嘯著穿過山谷,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聲響。氣象臺的最新預警再次推送到了每個人的手機:“強冷空氣前鋒已抵達!氣溫正急劇下降!請務必做好最后防御!”
劉家屯的防空洞里,冷風機穩(wěn)定運行,溫度計顯示在零上0.5度。村民們輪流值守,確保電力供應。一箱箱蘋果在恒定的低溫中安然沉睡。
而在陳家溝,刺骨的寒風無孔不入。李強半夜被凍醒,心里咯噔一下,披上棉襖沖到倉庫。隔著堵死的門縫,他都能感覺到里面滲出的寒意。他猛地推開沉重的倉庫門——一股混合著保鮮劑和某種奇異甜腥的、冰冷刺骨的空氣撲面而來!借著昏暗的手電光,他看到了讓他魂飛魄散的一幕:堆積如山的蘋果,表皮覆蓋著一層詭異的、灰白色的霜!原本鮮亮的紅色變得黯淡無光,許多果子軟塌變形,表皮滲出渾濁粘稠的汁水,正順著果堆緩緩流淌!一股絕望的寒意,瞬間從他的腳底板沖到了天靈蓋!
“不——!”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撕破了陳家溝死寂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