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完一天的活計，盒飯送到工地的時候已經涼了。

塑料盒子里，本就不多的油水凝固在一起，更加讓人沒有食欲。康家閔速戰速決幾口刨完飯，聳著肩往街上走去。

哆嗦著手把電話卡插進卡槽，康家閔熟練地摁下那個已經背下的號碼。

聽筒那邊叫喚了好幾次才傳來熟悉的聲音，“家閔呀，吃飯了嗎？”

妻子的聲音聽起來很有活力，康家閔聽著，原本累駝了的背忍不住弓起幾分，“吃了吃了，剛吃過。”

聽筒靜默了一會，幾秒后才重新傳來聲音：“家閔，我的信你收到了嗎？”

“信？什么信？”

“我前天給你寄的，我以為你是收到信了才給我打過來的。”

“沒，我沒收到，明天我去郵局看看。”康家閔一下子有些緊張起來，“你寫信過來，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沒收到就算了，我現在告訴你也行，或者，要不你猜猜？”林尚賢說著，嘴角忍不住抿出笑來。

康家閔眉頭一皺，一時理不出什么頭緒，“我猜不出來，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哎，你個莽腦殼！”電話那頭傳來妻子的嘆氣聲，“電話費貴，我就不逗你了，我懷孕了。”

康家閔腦袋宕機了幾秒，“啥？”

聽筒那邊傳來林尚賢工友們的笑聲，“哈兒了！你老婆懷小娃兒了！你要當老漢了！”

“真、真的？”康家閔花了會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緩了好一陣才重新回過神來，“我要當老漢了！？”

“你個呆子！”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嗔怪，“就你瞎高興！我還說今年年底沖一下升主任呢，現在肯定是沒法了。”

康家閔心里樂開了花，“不就是個主任嘛，不稀罕！你別累著，這工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回家去，你放心，我今年一定好好掙錢，掙很多錢，一定讓你和孩子吃香的喝辣的。”

林尚賢聽著忍不住笑出來，“盡給我畫些大餅。”

“兒豁！”

“你那邊開工了嗎？順利不？”

“順利，都順利。”康家閔忍不住點頭，“今天開的工，都······挺好的。”

“那就行，你在工地上，那些個腳手架，平時爬上爬下的，注意安全。”

“嗯嗯。”

“現在晝夜溫差大，早上起來注意穿衣。”

“曉得。”

“不要太累咯，我這邊還能上幾個月，你壓力不要太大。”

“嗯，要的要的！”

“你個悶葫蘆，只曉得嗯嗯嗯，就曉不得講點其他的？”

“我······我······”康家閔支支吾吾擠不出個字來，電話那頭豎著耳朵聽熱鬧的工友們便一個個跟著起哄。

受不住大家起哄，林尚賢無奈一笑，“我能指望你個啞巴講啥子，不說了，話費貴，你給我寫信過來。掛了哈！”

康家閔拿著聽筒傻樂了半天，直到后邊的人敲門才從電話亭里出來。這一夜，他心里一個勁顧著樂，睡的很香。

新買的水泥還沒到，活沒法繼續干，兄弟幾人就窩在板房里斗地主。

地上的煙頭碼成小山堆的時候，老鄧從郵局回來，捎來了林尚賢的信。

信封里除了兩張信紙外，別著兩張檢查單子，康家閔看不懂那一連串的數據，只知道結果那欄的“確認妊娠”就是懷孕了的意思。

康家閔拿著單子，坐在門口又樂了一陣，樂完以后，開始發著愁來。

禮金剩的六百，撐過春節，買了夫妻兩人到廣東的車票，已經不剩幾個零頭。

孩子，房子，錢，都要錢。

墨色漸漸暈染完天際，卡車轟隆隆重新拉著水泥開到了學校門口，為了趕進度，兄弟們只好多支一盞鎢絲燈，連夜把貨卸完。

用油布重新把水泥蓋好后，康家鴻不知從哪里牽來一只狼狗來，在水泥堆旁扎了個柱子拴著，那黑壓壓的眼睛在鎢絲燈下顯得異常明亮，眾人只能祈禱著這家伙真能守住剛運來的水泥。

買水泥的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頭天開工的時候，康家鴻帶的盒飯是炒粉，肉不多，但能塞牙縫。

第二天，咸菜包子配茶葉蛋。

第三天，大嫂柳明泉起了個早，給所有下了碗清水掛面。

第四天，綠豆稀飯。

“老大，不是兄弟們刁嘴，這大家干的都是力氣活，葷腥沒得就算了，稀飯不頂飽，熬不到中午，水泥攪起來，腦殼都是昏的。”工人里開始有人抱怨。

“沒吃飽就多喝兩碗。”康家鴻黑著臉扔個眼刀過去，“不滿意，自己出去下館子。”

第五天，稀飯水少了些，米粥里勉強浮起些肉沫星子來。

中午再來送盒飯的時候，所有人站的站，倚的倚，等著康家鴻騎著摩托過來。

瞥了眼摸魚的眾人，康家鴻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個的在這里打擺子，還要不要吃飯。”

見他說話不好聽，有人把頭瞥到一邊去，康家閔便掏出支煙來給老大遞過去，“老大，沒有水泥了。”

“啥子？”康家鴻把盒飯往地上一擱，接過煙，一時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沒有水泥了。”康家閔只好再說一遍，聲音低了幾分，“今天早上就沒有幾包了，剛開工就用完了。”

“你說啥子？！”康家鴻眉頭瞬間皺起來，“你們怎么用的？整整一車子哪里那么快用的完？！”

他說完，意識到不對，使了個眼色，把康家幾兄弟聚了過來，壓低嗓子道：“我怎么和你們說的？老子算過的，‘省’點用，這車水泥至少還能撐三天！”

“這是在打地基！”康家豪把手里的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掌來回踩著按滅，“怎么省？你地基不夯實了，要出大問題！”

康家鴻白了他一眼，一口氣上不來，堵的火大。

“還有鋼筋也不夠了。”康家儒見縫插針，弱弱補上一句。

“媽的曉得了！”康家鴻不耐煩道，“窩你的膩巴子去！”

下午沒活，眾人吃完盒飯回到窩棚里各干各的，康家四兄弟吃的最慢，默契的留在工地上，心不在焉的扒拉著塑料飯盒里的米粒。

“那事啥時候說？”康家豪脾氣急，最先開口。

“啥事？”康家隆刨著飯，腮幫子鼓起來，今天的菜里有油水，他吃的還算滿意。

“你說啥事？”康家豪瞥了他一眼。

反應過來后，康家隆默默把飯菜咽下去，不再開腔。

“大家現在都是按正常比例澆兌的，水泥用完一車了，砂漿還有一大堆，還有大哥買的那些石頭，也次的很。”康家儒最先吃飯，剩下的飯盒子已經放到一邊。

幾人默契地沉默一陣后，康家閔思索幾秒后，猶豫著開口道：“石頭砂漿問題都不大，問題是水泥，這樣下去肯定是不夠用的。而且我覺得······”

看他吞吞吐吐的，康家豪覺得不爽利，“老五，你有啥子話直接講，莫咿咿呀呀的！”

康家閔忍不住嘆口氣，“我覺得這樣要不得，現在在打地基，老大都這樣盯到起，砂漿沒得稠性，澆多了要不得。”

“是要不得，那有啥子法？你沒聽老大怎么講嘛？”康家豪道。

“其實我算了筆帳，老大這樣省，省不到大錢。”康家閔起身，拾來個木枝在地上劃拉，其余三人見狀，便圍觀上來。

“前幾天損失的水泥，大概一千來塊錢，之前工程書規劃的是六十噸左右，按老大之前運過來的那個比例，調整到正確用量，至多還需要補充十噸，按一噸二百三的價格來算，撐死了二千三！”

“二千三！”康家豪忍不住發出一絲冷笑，“損失的一千，加上新添的二千三，總共就有三千多了！不是很大的錢，也要老子辛苦掙他媽的一年，哪個出？”

康家儒看著地上列著的算式，思索了一陣，“老大那里工程款到手是十二萬，扣掉我們十幾個人的工資，最多剩兩萬，還要管一年半的飯，擠肯定是擠不出來的。”

“那不一定。”康家閔拿著樹枝，繼續在樹上劃拉，“現在每個月是三百二，如果每個人每月少二十塊，一個月就是三百六，十個月就是三千六。”

“你說個鏟鏟！”康家隆把吸進嘴里的煙對著老五吐出來，“本來錢就比原先說的少，飯都見不到油花花，你還每個人砍個二十塊，哪個哈兒跟到你干？！”

康家閔被懟的無言，默默閉上了嘴。

“出來打工的，少操那份心，就按老大說的去辦，沒得啥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