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康家閔殘存的睡意瞬間煙消云散,往人群中央走去。
最中間圍著的是康家?guī)椎苄郑さ厣弦恢倍际撬麄兛导胰硕⒅模隙先纤亩家呀?jīng)圍在這里,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啥子水泥遭澆了?!我們昨天不是蓋了油布嗎?!”康家閔望著眼前碼成堆的水泥山,油布已經(jīng)被掀到一邊,還沒走近,隔著段距離都能聞見一股子潮氣和怪味。
“油布!蓋油桶都沒有用!他媽的哪個龜孫干的莫讓老子逮到了!”康家豪一腳狠狠踹在已經(jīng)快凝固的水泥上,火氣直往上冒。
“昨天沒有下雨啊!”康家閔不信邪,繼續(xù)去檢查其他水泥,包裝已經(jīng)被水浸的變了色,地面上還窩著沒干的小水灘,康家閔一堆堆的點過去,越點越心寒。
“不是下雨,是人干的,你沒聞見這股子尿騷味么?!澆了水還個個撒了泡尿,這么臭,少說也有十來個人。”康家儒過來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別再點了。
“打濕了多少?”
“人家就是有意給你使壞,昨天運來的十噸,剛大家大致看了下,大多數(shù)都報廢了。”康家儒嘆口氣,隨即退到一邊,用鞋底板摩挲著地上的小碎石。
“操他娘的。”康家豪也恨的牙癢,“媽的一定是之前那幫湖南人干的。”
“報警有沒有用?”康家隆情緒還算穩(wěn)定。
“十幾噸的水泥,算下來要好幾千,得先去找老大,看看他怎么說。”望著眼前報廢的水泥,康家閔覺得心疼,本來這個工程拿下來干的也是緊巴巴的,現(xiàn)在出個這檔子事,在場的眾人,誰的臉色都不好看。
康家鴻是在去給大家買盒飯的路上給攔下來的,等他開著那豪爵摩托車來到現(xiàn)場時,原本餓著肚子的工人一個都不敢上前去接他的盒飯。
尿騷味混著水泥特有的刺鼻感襲來,康家鴻臉黑成一片,拉開剩下的油布,被熏的直皺眉頭。
“我操他娘的。”他低頭惡狠狠罵了一聲,語氣卻沒有所有人預(yù)想的暴躁,抽了支煙在嘴里叼上,摸出打火機以后,康家鴻猛吸一口,才道:“老三,把盒飯發(fā)下去,其余的跟我來。”
這話指的是康家自己人,康家鴻徑直往工人們搭住的簡易板房的方向走去,看到那寫著“鴻記建筑隊”的木牌子后便停了下來,鞋底板踩著地上的磚石摩挲著,又吸了一口煙。
兄弟幾人面面相覷,都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
“媽的那么多水從水管子里往外放,噸噸噸地往水泥上澆,這么大的動靜,你們幾個豬頭是一點都聽不到嗎!?”康家鴻掃了這幾個弟弟一眼,吐出來的煙氣伴隨著他的怒意直往上冒。
三人沉默了一陣,康家儒抬頭瞄了眼老大的臉色,半響才低聲著道:“那工地離這邊少說兩三百米,誰能聽出來呢,何況昨天一下子到了那么多水泥磚頭,大家伙卸材料卸了一整天,各個都累的腰酸背痛的,晚上肯定就睡的死些······”
“睡的死,你囊個不睡死求算了!”康家鴻狠狠瞪過去,康家儒無奈,便只好將頭低回去。
“哎呀現(xiàn)在別說這些沒用的,就講怎么解決!”康家豪不樂意受罵,并不認為這事自己該擔(dān)責(zé)。
“要不要報警?”康家閔也嘗試著解決問題。
“報警,報警有個屌用!”康家鴻罵道。
眾人再次閉嘴,面面相覷。
霧氣彌漫,康家鴻吸完最后兩口煙,把煙頭摁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道:“待會去把那些濕了的水泥全部打開,多澆點水,再和一和,大概還能用。”
“這都打濕了怎么用?”康家閔不解。
康家鴻打眼望了望四周,難得用低嗓門道:“前面一噸是純水泥,你們昨天卸的時候基本上都堆在最下邊的,應(yīng)該有些是沒有濕透的。剩下的,我買的次貨,里邊水泥少,幾乎都是砂漿,沒那么快凝固,你們把那些好的水泥拆開,混著砂漿一起用,今天先這樣干著,剩下的我再去想辦法。”
“砂漿!?”兄弟幾人愣了一會,很快幾人表情便各有各的難看。
“你買那么多砂漿做什么?”康家豪道。
“做什么?修房子做什么?”康家鴻說著,又掏出一支煙點上,“一共就那么點錢,發(fā)工資都緊巴巴,還要管飯,你不省著錢哪里夠?你多倒點砂漿,少倒些水泥,有啥子區(qū)別?”
“那區(qū)別大著呢。”康家閔抿了抿嘴,半響才開口,“砂漿多了,水泥的稠度不夠,這樣搞的話,要出事的。”
“能出什么事?你別在承重的地方使不就行了么?要緊的地方你們按原來的配比弄,其他的地方看著辦,懂嗎?”
“這樣搞不會出問題嗎?”康家儒瞥了眼老大的眼色,低聲問道。
“出問題,媽的能出啥問題?你也跟著我干了好幾年了,哪兒能多哪兒該少,你心里沒點數(shù)嗎?”康家鴻說著,語氣里多了幾分不耐煩。
“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康家閔覺得不妥,猶疑了幾秒,又再次開口。
“不妥?行,那你說怎么辦妥?拿你幾個的工資去多買幾袋水泥妥不妥?”
一聽這話,兄弟三人面面相覷,誰都沒再言語。
“聽明白沒有?!還有。”見沒人說話,康家鴻又問一遍,隨即望了眼四周,又壓低了聲音道:“一個個腦瓜子放靈光點,上邊派人來檢查的時候,該怎么干怎么干!”
“嗯。”幾人蚊子般哼唧了一聲。
“行,回去干著,看水泥濕了多少,我再想辦法補上。”康家鴻說著,轉(zhuǎn)身重新往工地的方向去,沒走幾步,又一腳踹飛了腳邊的石頭,罵道:“媽的,操他娘的。”
日頭出來后,尿騷味在空氣里彌漫的更加囂張,眾人都捏著鼻子嫌臭,嘴里一句句罵著,但干久了,便聞慣了,誰也沒有力氣去浪費在罵娘上。
上面砂漿騰出來以后,水泥被包在最中間,勉強能刨出十幾包能用的來,就著這些材料,大家便在這股子尿騷味中郁悶的開工。
等把這十幾袋水泥用完,天剛好染上鉛色,活動了一天的身體一旦停下來,冬日的寒意便很快席卷而來。
潮濕的空氣入侵著舊棉花的每一處縫隙,南方的夜晚,被窩是濕冷的。
康家閔在床上翻來覆去,捂了半天,手腳還是不暖和。
在重慶,這樣冷的天氣,大家會圍著烤火爐取暖,半夢半醒間,他仿佛能看見蜂窩煤灼燒時熱氣讓空氣扭曲的樣子。
這年格外的冷,鉛灰色的天飄著鵝毛一樣大的雪花。康母掏來幾個地瓜窩在煤灰下面,兄弟幾人等的口水直流。煤不純,偶爾會爆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屋子外面,也時不時傳來樹枝被雪壓斷的聲音,吱呀呀,吱呀呀的。
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爐子也愈發(fā)燒的起勁。
烤地瓜的香味漸漸濃郁起來,康家豪拿著火筷去扒拉開煤灰,火焰噼里啪啦的響著,屋檐吱呀吱呀的叫著,直到“啪”的一聲巨響,木梁隨著瓦片嘩啦啦地往下掉,落下的雪花一下子蓋在爐子上,冷氣即刻沖進屋子里,肅殺著每個角落里的暖意。
康家閔抬頭去看那被雪壓塌的屋頂,好大一個窟窿。
雪花一片接一片落下,越來越大,直到整個屋頂,都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越來越刺耳,越來越尖銳。
“要塌了!”
不知道是誰喊出來,所有人拔腿就往外跑,康家閔起身一抬腳,就忽地墜入深淵一樣,立刻往下掉。
猛的睜開眼,他啊得叫出了聲,“要塌了!快些跑!”
老四睡的淺,本就被他的夢魘吵得有些醒,這一叫,瞌睡沒了大半,“家閔,你發(fā)夢了?”
康家閔緩過一口勁來,連吸好幾口氣,才回過神。
重新掖了掖被角,想再度入睡,卻怎么也睡不著,那吱呀吱呀的聲音,仿佛從夢里逃了出來,一直在他腦子里回蕩。
“老四,你睡了沒?”康家閔朝著四哥在的方向喊了一聲。
“咋了?”康家儒含糊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我覺得這樣做要不得。”
“啥子?”康家儒翻了個身,睡意重新襲來。
“水泥,水泥。按老大的做法,要不得。”康家閔說著,徹底醒了過來,那吱呀呀的聲音便終于隨著困意消失不見。
“哎!”康家儒嘖口氣,翻了個身,“那有啥子法,本來錢就拿的少,不省著點,不是給人白打工!”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老屋的房梁遭雪壓垮的事情?”康家閔說著,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黑壓壓的大窟窿。
“記得啊,愣個了?”康家儒聲音越來越小,困意越來越大。
“這樣做要不得,我們這是修學(xué)校,是娃兒讀書的地方,那么多學(xué)生娃娃待在教室里,要是塌了,不得了!”
康家儒長吁一口氣,“我們那個老屋住了好多年了,那根房梁年紀比老漢還大,遲早是要塌的,再說重慶有幾年下過那樣大的雪,而且······”他說著,瞌睡再次襲來,“而且廣東不會下雪。”
“廣東不會下雪,但是要刮臺風(fēng)啊!”
“哎呀!”康家儒覺得有些煩了,把頭從被窩里探出來,“我們就是打工的,哪里管的那么多?你就像老大說的,承重的地方不動,窗臺門框陽臺天花這些地方省點,出不了啥子大問題,困瞌睡,一天想太多!”
康家閔不再多言,重新閉上眼睛。
夜風(fēng)偶爾從板房的縫隙中鉆進來,把氣溫變得更濕冷,康家閔忍不住暗罵一聲,廣東,不下雪比下雪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