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笑聲在死寂般壓抑的藥房里，無異于平地驚雷。

所有的爭論聲戛然而止。整個藥房瞬間靜得可怕，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十幾道目光，像冰冷的箭矢，齊刷刷地釘在我身上。驚愕、憤怒、難以置信、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瞬間將我籠罩。

劉院判那張本就鐵青的臉，此刻黑得像鍋底。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山羊胡子氣得直抖，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我，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尖利得變了調(diào)：“你……你這不知死活的賤婢！圣躬違和，天威震怒，我等憂心如焚，你竟敢在此……在此發(fā)笑？！來人！來人！給我把這不知尊卑、擾亂宮闈的狂徒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兩個粗壯的太監(jiān)應(yīng)聲就要上前。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五十大板？那會要了我的命！電光火石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不能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這里！

“院判大人！”我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清晰，“奴婢并非存心發(fā)笑！奴婢是……是突然想起，陛下這病癥，奴婢在鄉(xiāng)下時，曾在一頭病得極重的豬身上見過類似的！”

“豬？！”劉院判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聲音拔得更高，充滿了被褻瀆的狂怒，“你敢將圣上龍體與畜生相提并論？！罪加一等！罪加……”

“大人且慢！”我急促地打斷他，語速飛快，生怕慢一秒就被拖走，“那豬高熱不退，身上也起紅斑，腹脹不食，最終……最終腸子爛穿了才死的！死狀極慘！奴婢方才想到此景，心中驚懼，一時失態(tài)，絕非有意冒犯天威??！”我故意將傷寒的并發(fā)癥“腸穿孔”說得駭人聽聞，帶著鄉(xiāng)下人特有的、對牲畜死亡的直觀恐懼。

“腸……腸爛？”一個年輕的太醫(yī)下意識地重復(fù)，臉色發(fā)白。

“一派胡言！”劉院判怒斥，但眼神里那狂怒的火焰，似乎被我這番關(guān)于“豬腸子爛穿”的駭人描述，潑上了一絲驚疑不定的冷水。他死死盯著我，像要在我臉上燒出兩個洞，“你一個鄉(xiāng)野村姑，懂什么醫(yī)理？休要在此妖言惑眾！”

“奴婢不懂大道理！”我低下頭，做出惶恐又倔強的樣子，“奴婢只記得，當(dāng)時村里老人說，這是‘熱毒入里’，要用極寒極苦的藥草，大劑量地灌下去，把里面的‘毒火’瀉出來！奴婢……奴婢當(dāng)時還幫忙采過一種開白花的藤子，特別苦，熬出來的水黑得像墨，給那豬灌下去，竟……竟真的退了熱！那豬后來雖瘦脫了形，到底撿回一條命！”

我描述的，是結(jié)合了民間對“熱毒”的認(rèn)知，以及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中傷寒治療需要有效抗菌藥物（比如氯霉素，雖然我無法獲取）的理念，強行套用了一個“苦寒瀉火”的模糊解釋。至于那“開白花的藤子”，純屬杜撰，只為增加一點似是而非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可信度。

“開白花的藤子？苦寒瀉火？”先前主張用白虎湯的那位太醫(yī)眉頭緊鎖，喃喃自語，似乎在思考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

藥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太醫(yī)們面面相覷，眼神復(fù)雜。我賭的，就是他們對皇帝病情束手無策下的病急亂投醫(yī)，以及對我這個“牲口神醫(yī)”那點荒誕卻又無法完全忽視的“戰(zhàn)績”的微妙心理。

“荒謬！荒謬至極！”劉院判依舊在咆哮，但氣勢明顯弱了幾分，更像是色厲內(nèi)荏的維持權(quán)威，“圣上龍體，豈能用給畜生治病的法子？福安公公……”他轉(zhuǎn)向門口，想尋求支持。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細(xì)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yán)的聲音在藥房門口響起：

“慢著。”

福安公公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銳利地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和一種冰冷的權(quán)衡。

“劉院判，”福安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所有人心頭一凜，“陛下高熱不退，神志漸昏。太醫(yī)院集思廣益，或有……非常之論，亦未可知?！彼D了頓，目光再次轉(zhuǎn)向我，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蘇姑娘，你方才所言，關(guān)乎陛下龍體安危，非同兒戲。你……可有把握？”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我知道，這是懸崖邊的最后一步。退，是五十大板甚至更慘的下場；進，或許有一線渺茫生機。

我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福安那深不見底的目光。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清晰：

“回公公，奴婢不敢說有十足把握。但奴婢在鄉(xiāng)下，用那法子，救活過不少高熱起疹、奄奄一息的……牲口。奴婢愿以性命擔(dān)保，竭盡全力！”我再次強調(diào)了“牲口”，既暗示風(fēng)險，也隱晦地提醒他們我的“戰(zhàn)績”。

福安沉默地看著我，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仿佛要刺穿我的皮囊，看清里面的靈魂。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終于，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轉(zhuǎn)向劉院判，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劉大人，陛下病情危殆，非常之時，或可行非常之法。讓蘇姑娘擬個方子吧。用與不用，如何用，自有咱家和諸位大人定奪。”

“公公！這……”劉院判還想爭辯。

福安一個眼神掃過去，冰冷如刀。劉院判剩下的話，生生卡在了喉嚨里，臉色灰敗，頹然地垂下頭。

一張雪白的宣紙和一支筆被哆哆嗦嗦地遞到我面前。我定了定神，努力回憶著腦子里關(guān)于傷寒治療的要點。沒有抗生素，那就只能依靠中醫(yī)的“清熱解毒、涼血透疹”大法，并且必須加大劑量！我提筆，盡量模仿著看過的藥方格式，寫下我能想到的最對癥、藥力最猛的組合：犀角（水牛角濃煎代）、生石膏、知母、玄參、生地、丹皮、赤芍、連翹、大青葉、紫草……劑量上，我咬著牙，在安全范圍內(nèi)，寫下了比常規(guī)大了近一倍的量。

藥方呈上去，自然又引起一片低低的驚呼和質(zhì)疑。福安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沒說話，只示意劉院判等人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