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劉據并未睜眼去看內衛屠戮夏侯府的整個過程,抱劍少女對漢武帝說了謊。
她可是漢武帝身邊最為忠心耿耿的內衛果毅都尉,在這未央宮中,是漢武帝毫無保留信任之人,從未有過例外!
漢武帝欣慰地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這小子,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不錯,不愧是我劉徹培養多年的嫡長子!有膽識,有氣魄!”
“朕沒看錯他!”
沉思片刻,漢武帝瞇起雙眼又問道:“他可曾有何言語?”
抱劍少女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才道:“說……要為百姓……主持公道。”
她的話語緩緩,每一個字吐出都仿佛帶著幾分艱難。
漢武帝眸中閃過一抹銳利之芒,喃喃自語道:“這小子,竟還能想到為百姓撐腰?朕倒要瞧瞧他如何為百姓做主。”
言罷,漢武帝又輕嘆一聲,對著大理石大殿上的抱劍少女道:“阿奴,多開口講講話,口吃并非什么丟人之事。”
“你無需如此自卑,至少你的武藝無人能及。”
執劍少女原是戰國楚國血脈遺孤,無名無姓,六歲光景被漢武帝于機緣巧合下拾得。
因邂逅之地乃楚地,漢武帝遂賜其名楚奴,而后對她進行了長達十二年的悉心培養。
少女極為刻苦,武學天賦更是出眾,至今已年滿十八,劍不離身,出鞘必見血封喉,劍速之迅捷,無人能敵。
楚奴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鼓不起勇氣開口,只能在角落里輕輕點頭。
漢武帝一臉無奈,揮了揮手道:“退下吧。”
少女這才恭恭敬敬地退去。
……
劉據從夏侯府回到長樂宮后,徑直就躲進了寢殿里頭。
妻子史氏接連數次前來叩門,喚劉據出來用晚膳,劉據卻始終未將門扉開啟。
兒子劉進也跑了兩次,劉據依舊把房門關得緊緊的。
這對母子滿心疑惑,不知劉據自未央宮歸來后究竟遭遇了何事,自打回來便閉門不出,拒不見人,直把兒子劉進和妻子史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直至夜幕降臨,掌燈時分,劉據終于緩緩推開了房門。
“父親……”“夫君?”
兒子劉進和妻子史氏仿佛已在門外等候多時,兩人的面龐皆被寒風吹得紅撲撲的,滿是憂慮之色。
“這是怎么了?難不成陛下責罰你了?”
妻子史氏滿心關切地問道:“妾瞧您臉色怎的這般憔悴……”
兒子劉進也長嘆一聲,自責又憤懣地說道:“我就說皇祖父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主,他那帝王心術對誰都使,對自家親子孫也毫不留情……”
雖說他們都不清楚漢武帝究竟對劉據做了什么,但作為劉據的親生兒子與妻子,除了劉徹和衛子夫,他們已然是全天底下最親近之人了。
兒子劉進為了劉據,連漢武帝都敢心生埋怨。
妻子史氏雖沒這般大的膽子,可對劉據的關懷與疼惜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
這便是自己溫馨的小家啊!
再憶起母后衛子夫,前世身為孤兒的他,從未感受過這般濃厚的親情。
劉據笑著走上前去,輕輕攬住兒子劉進和妻子史氏的肩膀,笑著說道:“我就是太困了,回來睡得跟死豬似的,你們在這兒瞎嘀咕什么呢?”
“好了好了,別再擔心啦,我先走一步。”
“去哪呀?你還沒吃飯呢!又要去哪兒?”妻子史氏急切地開口問道。
“去未央宮蹭頓飯去。”
劉據朝著身后揮了揮手。
劉進與史氏望著劉據漸漸遠去的身影,一時竟有些怔愣。
史氏滿心疑惑,喃喃道:“進兒,我怎覺得你父親好似換了個模樣?”
劉進點頭附和:“母親,不瞞您講,我也有這般感覺,父親似乎比往日開朗許多,這可是好事,以前總是愁眉不展,哪有如今這般自在?”
出了長樂宮,劉據臉上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方才那副嬉笑之態消失得無影無蹤。
兒子,媳婦……
為父定不會讓你們遭遇不測!巫蠱之禍定然不會降臨!
咱一家人定會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劉據雙手緊握成拳,在心底暗暗起誓!
思緒飄飛間,劉據已然來到未央宮。
年初天黑得格外早,未央宮中已亮起了銅燈。
那明亮的燈光,將大殿映照得仿若白晝一般。
劉據邁步走進殿內。
漢武帝的御案上,放著一碗尚未吃完的面,老爺子滿臉愁容,那蒼老的面龐上寫滿了憂慮。
“父皇,這面不吃了么?”
漢武帝并未理會劉據,依舊眉頭緊鎖,目光緊緊盯著案上的竹簡奏疏。
劉據嬉皮笑臉地說道:“我正好還沒吃飯呢,要不我替您把這面吃了?”
漢武帝依舊沉默不語。
劉據也不見外,伸手端起御案上的青瓷大碗,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條來。
他雙手捧著大碗,靜立漢武帝身側,眸光不時掠過案上竹簡奏疏,滿心好奇究竟何事令漢武帝愁眉不展。
原來是隴西,朔方等地的地方郡守呈上的奏疏,各地村落皆因這場暴雨導致洪澇災害,房屋被沖垮,百姓流離失所,居無定所,凍餓溺斃之人多達數萬。
隴西地區地處黃土高原西部,地形復雜,溝壑縱橫,且降水季節分配不均,夏季降水集中且多暴雨,這為洪災的發生提供了自然條件。
歷史上隴西洪災發生較為頻繁,例如在明清時期,隴西就有多次洪災記錄。
這著實是個棘手的難題,如今因洪澇災害沖垮房屋而產生的流民已達上萬。
這場大雨,還不知要下到何時,待到那時,大漢西北、關中的流民數量又會有多少?
近年來,漢武帝于大宛、烏孫等地連年征伐,流民如潮,舊日流民尚未妥善安置,新一波流民又接踵而至。
這對于年邁的漢武帝而言,無疑是對其政治生涯的巨大沖擊。
漢武帝長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竹簡,揉了揉額頭,側目瞥了劉據一眼。
劉據手捧面碗,面條尚掛嘴角,已食半碗,略帶不舍地開口:“您可是想吃這碗面了?”
漢武帝:“……”
略帶厭煩,漢武帝眉宇間滿是嫌惡之色,不耐地擺了擺手:“不食!你自個兒吃去!”
“哦。”
劉據趕忙埋頭,風卷殘云般將海碗中的面條一掃而空,生怕漢武帝會突然改變主意與他爭搶。
至于如此嗎?
漢武帝見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你此番行事,甚合朕意。”
漢武帝忽地開口說道。
劉據一臉愕然地望著他,問道:“父皇所言何事甚合您意……嗝……”
好尷尬,吃得有些過飽,竟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漢武帝臉上的嫌惡之色愈發濃重,無奈地抬手扶額。
“在深宮之中待得久了,便不知人心險惡,人也變得怯懦起來,是以朕命你出去行那殺伐之事。”
“朕欲借此看看你的膽魄,瞧瞧你的勇氣。”
“你未讓朕失望,你比你父更勝一籌,你父如今都未必有膽量去殺人,你卻做到了!”
其實,當年他初次下令大規模屠戮之時,比劉據還要狼狽不堪,即便那時他已君臨天下。
“親眼目睹那屠殺之景,滋味如何?”
漢武帝饒有興致地詢問劉據。
啊?
我壓根兒就沒親眼瞧見,全程都緊閉著雙眼呢。
“滋味……著實不好受……”
劉據滿心狐疑地說道,“父皇怎知我目睹了屠殺之景?”
漢武帝答道:“阿奴伴你左右,朕豈會不知?”
阿奴?原來那位抱劍的冷面女子叫阿奴啊。
不對呀,她不是聾啞之人嗎?
哦,想必她和漢武帝有獨特的傳訊之法吧,劉據也未再多想。
原來老爺子讓我去殺人,竟是為了試探我的勇氣與膽量?可我明明未曾睜眼去看那屠殺場面,為何漢武帝會這般滿意?
劉據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位抱劍的冷面少女。
莫非她欺騙了漢武帝?
“對了。”劉據轉向漢武帝,續道,“我方才出門瞧見,咱們大漢的屋舍,盡是平瓦之式。”
“嗯。”
漢武帝微微頷首,“那又如何?”
劉據趕忙說道:“父皇,為何不采用江南那種兩側帶燕檐的建筑樣式呢?如此一來,便能更好的抵抗暴雨。”
“當然,我知道您會覺得此番暴雨天氣極為罕見,只是孤例,不值得因此大費周章,可您忘了就在前年還曾發生過一次暴雪災害。”
“改成江南建筑樣式,便可一舉兩得。如若遇到北方常見的暴雪災害,房屋頂端便不易積雪,百姓清理積雪也會輕松許多。”
“暴雪落在屋頂之后,也更容易滑落,不至于將房屋壓垮。”
劉據說得頭頭是道。
南北方的房屋建造格局本就存在差異,北方雨水稀少卻極為寒冷,所以大多建造低矮的平瓦房。
這種建筑格局,能讓北方的房屋最大程度地保持溫暖。
而南方的建筑多采用兩側開燕檐的方式,只因江南雨水充沛,兩側開燕檐能讓雨水順暢落下,不會積聚,不過保暖性相較于北方低矮的平瓦房建筑就要遜色一些了。
南北兩地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不同,自然造就了南北建筑樣式的差異。
如今整個北方都罕見的遭遇暴雨侵襲,都到這般地步了,為何不效仿南方兩側開燕檐的建筑方式呢?
如此一來不止是應付暴雨,防止被輕易沖垮土墻和屋頂。
哪怕在冬日遭遇暴雪天氣,積壓在屋頂的積雪也能輕易清理,也不至于讓積雪把房屋壓垮。
低矮的平瓦房建筑,屋頂若是有積雪,清理起來極為困難。
城鎮里還好,房屋建筑較為堅固,可大多數農民哪有條件使用強度高的瓦片呢?
大漢的農家百姓,房屋大多是用木塊、茅草與稀泥混合搭建而成,估計人一爬上房頂,房子就得塌了。
待劉據說完,四周忽然陷入一片寂靜。
劉據滿心疑惑地抬起頭,發現漢武帝正目光深邃地盯著他,隨后突然發問:“何為兩側開燕檐的房屋?”
“噗!”
劉據差點沒把剛喝進嘴里的茶水噴出來。
這都不知道?
父皇沒去過南方,難道連南方建筑的繪畫都沒看過嗎?
“就是和未央宮的建筑格局類似,只是把未央宮屋頂四側的傾斜角度再加大一些罷了。”
劉據擔憂漢武帝未能領會,便取過一匹素絹,執起狼毫筆,細細勾勒出一座雙翼飛檐的屋舍輪廓。
那屋脊之上,兩側檐角如飛鳥展翅,陡然向下傾斜,角度之銳,近乎四十五度之姿。
“父皇請看,這般設計,不正是能讓雨水順暢落下,不會積聚?而且冬日積雪也能自然滑落,即便偶有滯留,持一竹耙輕掃,積雪便即刻消散。”
“然則,此等屋舍亦有其弊,保暖之效,或稍遜一籌。”
“但眼下情形,有屋可棲,總勝過無瓦遮頭,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兒臣亦不解,為何朝廷未采納此雙翼飛檐之制,其中必有深意,非兒臣所能揣度……”
劉據話音未落,忽覺臂上傳來一陣疼痛。
漢武帝面色潮紅,雙手緊握劉據臂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顫。
“何故如此?”
劉據愕然,目光緊鎖漢武帝。
“妙哉!妙哉!妙哉!”
漢武帝連呼三聲妙,連頜下那縷花白胡須也因激動而簌簌抖動。
“你言之有理!只是這般設計,屋脊兩側的瓦片或茅草,豈會輕易墜落?”
劉據撓了撓頭,心中暗想,這有何妙?江南之地,此類屋舍比比皆是。
他答道:“父皇勿憂,三角形結構穩固異常,與平面相比,牢固程度不相上下……”
“父皇,這屋舍之形,您當真未曾見過?”
劉據見漢武帝情緒激動,雙目圓睜,不禁心生疑惑。
此等尋常之物,何至于此?
漢武帝咬牙切齒道:“未曾!”
劉據:“……”
劉據對華夏建筑演變之史,實則一無所知。
而今未央宮之布局,琉璃瓦頂雖亦傾斜,然其角度之微,幾不可察。
尋常城鎮與鄉野間的屋舍,多以關中一帶的平頂房舍為典型。
于后世歲月里,他足跡遍及北疆南國,對南北兩地屋舍構建之式樣,曾細細比對。
觀之江南,屋舍多愛以瓦覆頂,檐角斜垂,宛若飛翼。
而北地則多平頂之屋,建筑風貌獨樹一幟,唯有寥寥幾座古剎,或見四坡飛檐之奇。
他原以為,如今大漢的屋舍構建,與后世相差無幾。
實則不然。
當下漢朝屋舍構建之術,尚顯稚嫩滯后,無論南北,屋舍多以平頂為常,大角度斜垂兩側之瓦房,尚未見于世。
此亦為何漢武帝聞得劉據此構想,竟至癡狂之境!
莫要小覷劉據這隨口一提之議,它或許能為萬民謀得一線生機。
漢武帝沉吟良久,雙眸漸亮,揮手如驅蚊蠅,對劉據道:“罷了,你且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