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抬手輕捶后腰,長嘆一聲:“終究是上了年紀,身子骨不中用了。往昔田間勞作尚不覺疲累,如今才忙活片刻,腰間便酸痛難忍。”
劉據趕忙上前攙扶漢武帝至一旁亭中,嗔怪道:“您都這般歲數了,還這般折騰作甚?鋤地種花這類事兒,吩咐下人去做不就成了?”
言罷,劉據自亭中桌上端起那正于爐上溫著的茶盞,遞予漢武帝。
漢武帝接過那熱氣騰騰的茶盞,拭了拭額上汗珠,道:“朕并非在種花,這一片開墾出來的地,種的是春白菜,此時節種下,夏日正好能收來食用。”
“如今已然開春,這肥沃的田地不日之后還能種些麥子、油菜。”
提及這些,眼前這位老者眼中似有光芒閃爍。
劉據心中滿是疑惑,難道人老了,便開始向往這質樸的田園生活了么?
漢武帝輕抿一口滾燙的茶水,這才緩緩開口:“你是不是心中好奇,朕為何還親自擺弄這些農事?”
劉據確是不解,點頭應道:“是啊,這是為何?”
漢武帝面帶微笑道:“世間萬事皆藏學問,朕久居未央宮,鮮少外出,對農家耕種之苦、百姓賦稅徭役之重知之甚少。”
“故而朕才在此處辟出一方田地,種植谷物莊稼,模擬一戶農家從種植、收獲,到納稅、服徭役的全過程。”
劉據微微一愣,驚愕道:“父皇,您開墾這地就為這?”
說實在的,此刻劉據對眼前這位白發老者,心中滿是敬意。
這得是何等堅韌的意志,方能在這深宮之中做出如此之事?
這可是漢武帝啊!
一生讓匈奴聞風喪膽、漠南自此無王庭的漢武大帝!
他竟在皇宮后院辟出莊田,去親身感受農民百姓耕種的艱難困苦?
他舍棄了那未央宮中奢華至極的生活不去沉醉,在六十四歲這般高齡之際,卻在此處躬身種地?僅僅只是為了設身處地地體會農民百姓的生活滋味?
遭受這般多的苦累,究竟所為何來?
漢武帝目光略顯凝重,緩緩道:“守這天下實屬不易,景帝為朕留下了豐厚的家底,朕方能派遣霍去病、衛青出征,才有充裕的錢糧支撐他們一路打到匈奴龍城。”
“戰事平息,威名遠揚,匈奴也被打得元氣大傷,然而朕也將先皇留下的根基消耗殆盡。”
“想要推動經濟發展談何容易,一方面要顧及百姓所能承受的徭役賦稅,征收不可過于嚴苛,另一方面還要為大漢籌集財政收入。”
“大司農每年都會向朕呈上諸多關于聚斂財富的國策,朕以往也曾采納過,卻發現國家財政不但沒有提升,反而造反的百姓日益增多。”
“所以朕一直在思索,究竟以何種方式,才能帶動大漢經濟蓬勃興盛。”
“做皇帝也是一個不斷學習、不斷試錯的過程,沒有人的才能是憑空得來的。”
這一番話語落下,剎那間讓劉據對漢武帝,乃至對整個封建王朝的皇帝都有了一種全新的認知。
壓在他們肩頭的重擔著實沉重,想要成為一位賢明的君主絕非易事,需要考慮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
“罷了。”漢武帝擺了擺手,“不說這些了。”
坐在后花園的涼亭之中,能將皇家御花園的所有美景盡收眼底。
雖是閏四月初了,可今日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依舊寒冷刺骨。
此處種植了諸多臘梅,那一朵朵艷麗的紅梅競相綻放,爭奇斗艷,但也花期將過。
涼亭四面通透,凜冽的寒風夾雜著雨點呼嘯著吹來,吹亂了漢武帝的白發。
劉據緩步踱至涼亭檐下,抬手欲將四圍垂掛的錦緞帷幔徐徐放下,以阻隔凜冽寒風。
漢武帝振袖而立,朗聲道:“些許寒意罷了,民間屋舍十之八九已為積雪所摧,朕不過略感微涼,何足掛齒。”
“朕這身子骨,尚不至于如此孱弱。”
雖已逾耳順之年,漢武帝仍透著一股不服老的倔強勁兒,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開疆拓土的凌厲之氣,周身散發著帝王該有的剛毅。
他非是那等拘泥于瑣碎、養尊處優之君,更非受不得半點風霜的溫室之主。
劉據略一思忖,頷首應道:“好!兒臣亦不畏寒!”
漢武帝朗聲笑道:“大丈夫當如是,若似女子般嬌弱,連點寒風都經受不住,成何體統?我劉氏子孫,豈有庸懦之輩!”
劉據:“……”
其實他心底還是泛起一絲寒意,此間非后世可比,無工業廢氣之擾,全球氣候未現暖化之象,冬日之寒,直透骨髓。
哪怕如今已經開春,卻也會倒春寒。
且大漢尚未引種棉花,所著衣物,多為皮毛所制。
皇家尚能以錦繡綢緞御寒,民間百姓則只能多裹幾層粗麻布衣,凍斃于途者,自是不計其數。
“對了,父皇。”
劉據話鋒一轉,指向漢武帝親手開墾的那片小田疇道:“其實冬日春日亦可培育出反季作物。”
漢武帝眉頭微蹙,問道:“此言何意?”
劉據解釋道:“便是為何不在冬日春日里,種下那本應在夏秋時節生長的作物呢?”
漢武帝聞言,冷哼一聲,道:“虧你還是從小到大飽受經史子集的熏陶,怎么這般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四時輪轉,萬物生長皆有其時,豈能逆天而行,強求非時之物?”
劉據正欲再言,卻見漢武帝抬手示意,沉聲道:“罷了,不必多言,朕自有計較。”
咦?
何來“自有計較”之說?究竟打算作甚?
劉據滿心困惑,卻也未將此事太過放在心上。
石桌之上,兩本奏疏赫然在目。
說來也怪,漢武帝無論行至何處,面前總少不了那堆積如山的奏本。
漢武帝隨手翻開其中一本,遞予劉據道:“你且瞧瞧。”
劉據接過,細細翻閱,方知是廷尉呈上的處置結果。廷尉上奏,言及九卿大司農麾下核計丞已被問斬,特來請示陛下,其家眷當如何處置。
這核計丞,正是替漢武帝背負罪責的那名六品賬簿小吏。
漢武帝既已為公孫父子平反,那便需有人為此事擔責,顯然,這無辜之人便成了替罪羊,背負了這口沉重的黑鍋。
“你若覺得他是冤枉的,那便大錯特錯了。”
漢武帝忽地沉聲開口,打斷了劉據的沉思,隨即又將另一本奏本遞予他。
劉據接過,發現此本奏本與方才那本迥異。方才那本是卷著的竹簡,外系黑繩;而這本,雖也是竹簡,外卻系著紅繩。
劉據滿心狐疑地展開,目光緊緊鎖住竹簡上的文字。
“元封四年之際,關中突遭大水之災,朝廷緊急調撥七十萬石糧食以賑災民,然經查核,核計丞夏侯武竟私自截留三萬石運往其家鄉,秘而不宣。”
“太初元年時,李廣利奉命西征大宛,朝廷撥付六十萬錢作為軍費,可核計丞夏侯武卻從中克扣三萬錢,據為己有。”
“太始三年,皇幼子劉弗陵華誕之日,朝廷為采辦祭品,特命核計丞夏侯武負責此事,他竟與奸商沆瀣一氣,貪污五萬錢財。”
“……”
劉據覽畢,心中惶恐不安,照此情形來看,早在十年之前,漢武帝便已察覺到這位掌管朝廷錢糧的核計丞存在貪污腐敗之行徑。
十年間,漢武帝竟一直未動他分毫,明知其有問題,卻仍留他在位,這是為何?
念及此處,劉據不禁渾身一顫!
若換作一名激憤之士,或是初登大寶的新帝,又或是如他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一旦發現有人背叛,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其鏟除!
然而漢武帝并未如此!
他能為一人多年隱忍不發,評判臣子從不以善惡為標尺,唯重其能帶來的利弊得失!
核計丞于漢武帝而言,顯然有其可利用之處,那便是當局勢所需時,令其赴死,這便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
劉據喉結微動,目光怯怯地瞥向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笑意的漢武帝,此刻這位帝王在劉據心中,是如此深不可測,如此城府深沉,那心機之深重,令他脊背發涼。
倘若有人妄圖與漢武帝為敵,恐怕直至身死,都難以明了其中緣由!
劉據強壓下心頭悸動,目光繼續向奏本末尾處探尋,赫然間,一個古怪的機構名稱映入眼簾。
奏本最后的署名,赫然寫著“內衛稟”。
“內衛?”劉據眉頭緊鎖,滿心疑惑,“這是何方神圣?”
漢武帝卻未作任何回應,這支神秘莫測的大漢精銳,此刻尚非告知劉據之時。
這支自他十七歲登基伊始便著手培育的“內衛”,在他四十余載的執政生涯中,不知替他暗中處理了多少棘手之事。
“可曾看完?”
劉據喉結再次滾動,應聲道:“已閱。”
奏本翻閱完畢,劉據亦恍然醒悟,昔日自己的想法是何等幼稚。
他本以為,為了于事無補的所謂平反昭雪,便要讓一個無辜之人枉送性命。
可時至今日,他方才發現,那犧牲之人非但毫無無辜可言,簡直死有余辜!
在大漢國力日漸衰微之際,這些蛀蟲非但不思振作、盡忠報國,反而如蠹蟲般啃噬著大漢的根基!
他本就罪該萬死!
漢武帝那布滿歲月痕跡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緩緩道:“看完了便好,看完了便好。”
“此刻,朕還有一樁新的差事要交予你,你去替朕辦妥。”
“朕知你如今的擔子越來越重,但勿要推辭!需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
劉據聞言,驚得瞪大了雙眼,結結巴巴道:“啊?還有什……什么新的差事啊?”
漢武帝神色平靜,不緊不慢道:“他家中,不是還有家眷么?”
言罷,他輕輕抬手,神情淡漠地指向劉據:“你,去抄了他的家,將他家眷一并處置了!”
咚咚咚……
劉據只覺心跳如鼓,震得胸腔生疼。
抄家……殺人……
這看似簡單的四個字,其中蘊含的殘酷血腥,不言而喻,尤其是對一個來自后世、穿越至此的人來說。
他從未見過死人,更未曾做過那手持屠刀的劊子手,可如今……卻要被迫揚起那冰冷的屠刀,去對付那些與他毫無瓜葛之人!
劉據雖心中萬般不愿,卻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了漢武帝下達的這道指令。
原來,老爺子讓我看這兩封奏疏,竟是打著這般主意。
讓我去殺人?為何非要讓我去?難道是想故意讓我樹敵不成?即便要處理核計丞的家眷,那也該是廷尉衙門的職責所在,為何偏要指派我去?
劉據滿心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畢竟漢武帝本就是個神秘莫測、心機深沉之人,即便年事已高,卻依舊如一頭蟄伏的猛虎,令人不敢小覷。
劉據深知,自己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這頭老狐貍精心布下的陷阱之中。
面對這位年逾花甲、威嚴猶存的老人,劉據絲毫不敢有半分懈怠,畢竟按照歷史走向,明年便會爆發那場震驚朝野的巫蠱之禍,劉據甚至懷疑,此刻漢武帝是否已在暗中布局。
“兒臣謹遵圣命。”
漢武帝卻在這時叫住了欲轉身離去的劉據,道:“且慢,將她帶上。”
只見不遠處廊檐之下,一名冷若冰霜、懷抱長劍的女子,面無表情地邁著輕盈的步伐,緩緩走到劉據身前。
“去吧。”
漢武帝輕輕揮了揮手,示意劉據可以離去了。
劉據忍不住又看了這名面無表情、冷艷絕倫的女子一眼。
他本欲開口詢問漢武帝,這位冷艷女子究竟是何身份,可轉念一想,又覺此舉實屬多余。
于是劉據微微頷首,道:“行!那我便告辭了。”
他剛抬腳邁出御花園的門檻,迎面便走來一位三十余歲的少婦。
這少婦瞥了劉據一眼,眸中閃過一絲迷茫,但很快,那迷茫之色便被一抹不易察覺的警惕所取代。
劉據瞧著覺得奇怪,他對后宮這些人物本就知之甚少。
這女人究竟是誰?瞧著對自己似乎并無善意。
劉據略一思索,便向身旁抱劍的女子問道:“你可知道她是誰?”
抱劍女子仿若未聞劉據之言,依舊與他保持著三步之遙。
“喂,我問你話呢,你可有聽見?”
劉據再次提高音量,對著抱劍女子說道。
抱劍女子神色清冷,面若寒霜,對劉據的話置若罔聞,臉上的神情比這凜冽的寒風還要冰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劉據暗自思忖,這女子難道是個聾啞之人?不至于如此吧?
于是他又向一旁的內侍問道:“方才走進御花園的那位少婦,究竟是何人?”
內侍嚇得渾身一顫,戰戰兢兢道:“太子殿下可莫要亂說,這話若是傳到鉤弋夫人耳中,恐怕殿下要吃不了兜著走。”
看得出,內侍對這位鉤弋夫人甚是畏懼。
鉤弋夫人?這是何人?
劉據猛地僵在原地,鉤弋夫人?趙婕妤?這豈不就是日后登基為帝的劉弗陵之生母?
坊間傳言,劉弗陵乃鉤弋夫人歷經十四個月孕程才呱呱墜地,為漢武帝膝下最小的皇子。
漢武帝認為劉弗陵的降生,恰似上古堯帝那般,皆是懷胎十四個月才臨世,因而對這個幼子格外器重,甚至親自將鉤弋夫人所居宮室的宮門賜名為堯母門。
其寓意便是堯帝母親的大門……
這其中的政治寓意,何其強烈?!
難怪內侍會對鉤弋夫人如此懼怕。
如今大漢的后宮之中,權勢滔天的并非衛子夫,而是這位鉤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