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囂被厚重的鐵門隔絕在外。廢棄的美術教室,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肺葉,沉滯地呼吸著塵埃。空氣粘稠,混雜著松節油揮之不去的刺鼻、陳年紙張腐朽的甜腥,以及某種更深沉的、類似遺忘本身的冰冷氣息。光線從高而蒙塵的窗戶斜射進來,被污垢切割成模糊的光柱,勉強照亮懸浮的微粒,如同無數細小的幽靈在無聲起舞。墻壁斑駁,殘留著褪色的涂鴉和剝落的油畫碎片,像一幅幅被撕毀的夢境。角落里堆疊著蓋滿厚灰的石膏像,斷臂的維納斯、無頭的阿波羅,空洞的眼神穿透歲月,漠然注視著闖入者。
引領我來到這里的,是那只神秘的黑貓。它并非實體,更像一團流動的夜色,步履無聲地踏在積塵的地板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了此刻,它停駐在教室最深處、光線最為稀薄的墻角。它蹲坐下來,優雅地抬起一只前爪,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閃爍著非人的、洞悉一切的光芒。它的爪子,并非指向某個具體方向,而是以一種奇特的頻率輕輕叩擊著空氣,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最終,它的目光精準地鎖定在一塊顏色略深、邊緣似乎微微翹起的地磚上。那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就在這里。
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在寂靜中擂鼓般敲擊著胸腔。喉嚨干澀發緊,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細微的摩擦聲。恐懼與一種近乎偏執的渴望交織在一起,驅使著我靠近。那塊地磚與周圍的接縫處積滿了更厚的灰,似乎很久很久無人觸碰。我用顫抖的手指摳住那微小的縫隙,冰冷粗糙的觸感傳來。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地磚邊緣的灰塵簌簌落下。它比想象中更松動,伴隨著一聲沉悶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摩擦聲,它被撬開了。
下方是一個小小的、人工挖掘的淺坑。沒有預想中的珠寶或秘密文件,只有一本用油布包裹的、邊緣磨損嚴重的筆記本。油布上同樣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但能看出曾經被精心保護過。我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塵,解開油布上的細繩。筆記本的封面是硬質的卡紙,原本的顏色已難以辨認,呈現出一種深沉的、接近血液干涸后的褐黃。封面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深深的、仿佛被利器劃過的痕跡,貫穿了整個封面。
翻開第一頁,紙張發出脆弱不堪的呻吟,仿佛隨時會碎裂成齏粉。紙頁是那種老式的、帶著粗糙纖維的稿紙,字跡是熟悉的、娟秀中帶著一絲倔強的藍色墨水筆跡——是顏夏的筆跡!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心臟猛地一縮,又劇烈地擴張開來,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是她!這本筆記,是她存在過的鐵證!是她追尋真相時留下的足跡!
我屏住呼吸,指尖帶著近乎虔誠的顫抖,一頁頁翻動。筆記的內容零碎而跳躍,日期混亂,夾雜著速寫、剪報、潦草的計算公式和一些意義不明的符號。有些段落被反復涂改,墨跡暈染開,顯露出書寫者內心的掙扎和困惑;有些句子戛然而止,留下大片空白,如同被強行掐斷的思緒。她記錄了對某些事件的懷疑,對時間流逝異常感的描述,對一些特定人物(名字被刻意模糊)的觀察,還有……一些關于“規則”、“代價”、“抹除”等令人心悸的詞語,如同散落在紙頁上的黑色冰晶,散發著不祥的寒意。她在調查什么?她發現了什么?又是誰,或者什么力量,讓她需要用這種方式隱藏她的發現?疑問如同藤蔓,瘋狂地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我試圖從這些零碎的線索中拼湊出一點模糊輪廓時,翻到中間某一頁,一張對折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舊照片,毫無征兆地飄落下來。它像一片被遺忘的秋葉,打著旋兒,無聲地落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
我彎腰拾起它。照片的觸感冰涼而脆弱。當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時,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閃電劈開了我的天靈蓋,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和色彩,只剩下這張照片在視野中央無限放大,帶著致命的吸力。
照片的背景是喧鬧的文化節。彩旗招展,人群熙攘,背景是裝飾得花花綠綠的舞臺一角。照片中央的人是我。十七八歲的我,穿著那時學校的制服,臉上洋溢著一種純粹到刺眼的、近乎愚蠢的燦爛笑容,正對著鏡頭……不,是對著鏡頭旁邊某個點,傻笑著。我的眼神亮得驚人,嘴角咧得很大,整個身體語言都充滿了分享快樂的無防備感。那是一種只有在最信任、最親密的人面前才會流露出的、毫無保留的傻氣。
然而,致命的空缺就在那里。
在我的身旁,本該站著另一個人的位置——那個我記憶中無比清晰、無數次并肩站立的位置——此刻卻是一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空白。照片忠實地記錄下了我身邊的空間:舞臺的邊角、后面模糊晃動的人影、空氣中漂浮的彩帶碎屑……唯獨沒有那個人影。沒有顏夏。那個空間空得如此徹底,如此不合理,仿佛那里從來就只是一片虛無。我的笑容,那燦爛到近乎愚蠢的笑容,此刻在照片上凝固成一個巨大而荒誕的諷刺,像一個對著空氣表演的小丑,孤獨地站在喧囂的背景里。
“轟——!”
不是外界的聲音,是顱內劇烈的轟鳴。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釬,從太陽穴狠狠貫入,直刺大腦深處。心臟在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冰冷的手攥緊、擠壓、撕裂!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讓我眼前發黑,踉蹌著幾乎跌倒,只能死死抓住旁邊一個蒙著厚布的舊畫架,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呼吸變得無比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玻璃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抽氣聲。
就在這極致的痛苦中,被某種無形壁壘封鎖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高壓水槍沖破的堤壩,裹挾著尖銳的棱角和冰冷刺骨的潮水,瘋狂地、蠻不講理地涌入我的意識。它們不再是模糊的念頭或感覺,而是帶著強烈感官沖擊的、無比清晰的畫面和細節,如同高速播放的幻燈片,又像破碎的鏡子,每一片都映照出顏夏真實存在的瞬間:
碎片一:顫抖的小指。場景是放學后的微機室,夕陽的余暉透過百葉窗,在鍵盤和屏幕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空氣中是電腦主機散發的微弱熱量和灰塵的味道。顏夏坐在我旁邊的機位上,側對著我。她正極其專注地擦拭著沾了污漬的鍵盤,眉頭微蹙,鼻翼因為用力而微微翕動。她用的是那種很舊的、邊緣起毛的濕紙巾。就在她用力擦拭一個頑固污點時,我清晰地看到,她握著紙巾的右手,那根細瘦的、微微彎曲的小指,在不受控制地、極其細微地顫抖著。那顫抖非常輕微,像被風吹拂的草尖,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經質和……脆弱?仿佛她正承受著某種看不見的巨大壓力,連最末梢的神經都無法抑制地泄露出來。陽光在她微顫的小指關節上投下一小片暖金色的光斑,那脆弱感在那一瞬間被無限放大。
碎片二:糖果的專注側臉。場景切換,是那場激烈的校際辯論賽結束后的后臺走廊。喧囂的歡呼聲和腳步聲在遠處回蕩,走廊里相對安靜,只有我們兩人。頭頂的白熾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顏夏靠墻站著,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剛從口袋里摸出兩顆包裝鮮艷的水果硬糖,一顆遞給了我。我剝開塞進嘴里,是橘子味的甜。而她并沒有立刻吃自己的那顆。她正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顆小小的糖果,就著走廊的燈光,極其仔細地、幾乎是屏息凝神地檢查著糖紙的每一個角落——封口是否嚴密?包裝紙是否有細微破損?印刷的圖案是否清晰無誤?她的側臉線條在燈光下顯得異常柔和而專注,仿佛手中不是一顆普通的糖果,而是什么稀世珍寶或精密儀器。那種近乎偏執的認真,在疲憊的辯論賽后顯得格外突兀,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甚至能回憶起當時空氣里殘留的粉筆灰味道和她身上淡淡的、像陽光曬過的棉布氣息。
碎片三:雀斑與星光。畫面再次跳轉,來到學校天文臺廢棄的屋頂。深藍色的夜幕如同天鵝絨,上面綴滿了碎鉆般的星辰。夏夜的風帶著青草和露水的涼意拂過皮膚。我們并肩躺在有些硌人的水泥地上,仰望著浩瀚星河。城市的燈火在遠處勾勒出模糊的光暈。顏夏正興奮地指著獵戶座的三顆腰帶星,側過頭來對我說話。就在那一刻,星光溫柔地灑落在她小巧的鼻梁上。我清晰地看到,在她鼻尖偏右一點的位置,散落著幾顆極其細小、顏色很淡的雀斑。它們像不小心濺落的星塵,俏皮地點綴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隨著她說話時細微的表情變化,那些雀斑也跟著輕輕躍動,仿佛有了生命。那一刻,宇宙的宏大與這微小的細節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她的笑容在星光下顯得純凈而生動。我甚至能回憶起當時她說話時呼出的溫熱氣息拂過我耳畔的感覺,以及身下水泥地透過薄薄T恤傳來的微涼。
這些記憶碎片并非連貫的敘事,它們只是尖銳的、孤立的瞬間,帶著無比鮮活的感官細節(視覺、觸覺、嗅覺、味覺)洶涌而至。每一個碎片都像一顆灼熱的子彈,精準地擊中我記憶的空白處,帶來劇烈的灼痛感,同時也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烙印——證明著顏夏的存在并非虛幻。她的顫抖、她的專注、她鼻尖上的雀斑……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此刻卻成了她存在過的最強有力的證據。
我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板上,背靠著布滿灰塵的畫架,筆記本和照片散落在手邊。劇痛如同退潮的海浪,緩緩消退,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片狼藉的意識廢墟。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膩而冰冷。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隱的痛。
目光再次落在那張可怕的照片上。我的笑容依舊燦爛,身旁的空缺依舊刺目。但這一次,那空缺不再是純粹的虛無。它被剛剛涌入的記憶碎片填滿了。我仿佛能“看到”她應該站在那里:也許微微歪著頭,唇角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也許正伸手想搶鏡頭;也許只是安靜地站在我身邊,肩膀輕輕挨著我的手臂……那些鮮活的細節——顫抖的小指、專注的側臉、星輝下的雀斑——如同幽靈般縈繞在那個空位上,賦予了那片空白以具體而強烈的存在感,也使得那份“缺失”變得更加真實、更加痛徹心扉。
她存在過。真實地、具體地、帶著無數微小而獨特的細節存在過。就在我身邊。
而現在,她被抹去了。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力量,從現實、從記錄、甚至從大多數人的記憶中,像擦除鉛筆痕跡一樣抹掉了。
只留下這本泛黃的筆記,這張詭異的照片,和這些在我腦海中橫沖直撞、帶著血淚的碎片。
這本筆記里,埋藏著她追尋的真相,也埋藏著她消失的原因。我必須繼續下去。為了那個鼻尖有雀斑、擦鍵盤時小指會顫抖、檢查糖果無比認真的女孩。
我緊緊攥住那本泛黃的筆記,仿佛它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唯一纜繩。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再次泛白。美術教室的塵埃和冰冷,如同現實的囚籠。而剛剛復蘇的記憶碎片,則像黑暗迷宮中被點燃的第一支火把,微弱,卻指明了方向。痛楚尚未平息,但一種比痛楚更強烈的、近乎決絕的意志,開始在冰冷的廢墟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