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黃牙間的詰問
- 我的日記與?;?/a>
- 聽海的往事
- 4508字
- 2025-06-15 17:29:12
美術教室的塵埃仿佛滲入了我的骨髓,每一步都拖拽著沉重的疲憊和未散盡的驚悸。那本泛黃的筆記緊貼在我的胸口,隔著衣物,似乎能感受到它微弱卻執拗的心跳——那是顏夏殘存于世間的脈搏。照片帶來的劇痛和記憶碎片的狂潮雖已退去,卻在意識的沙灘上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溝壑和冰冷刺骨的回響。我像一個剛從溺水中被撈起的人,渾身濕冷,肺部灼痛,唯一支撐我的,是筆記那沉甸甸的存在感,以及黑貓那琥珀色瞳孔中深不可測的指引。
穿過午后開始喧囂的街道,陽光刺眼得有些不真實。行人、車輛、商店櫥窗的霓虹,一切都在正常運轉,構成一個堅固、不容置疑的現實世界。然而,我懷揣著的秘密——照片上的空洞、記憶中的幽靈、被抹除的存在——卻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氣泡,將我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每一步,都踩在現實與虛妄的裂縫邊緣,搖搖欲墜。
“塵封之門”書店,蜷縮在一條被高大梧桐樹蔭遮蔽的老街深處。它的門面狹小、陳舊,木質的招牌早已褪色剝落,“塵封之門”幾個字模糊得幾乎難以辨認。深綠色的油漆門框布滿裂紋,一扇沉重的、鑲嵌著磨砂玻璃的木門緊閉著,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和經年累月的手印油漬,隔絕了外界的窺探。推開它時,門軸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來自上個世紀的呻吟聲,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干燥霉菌、舊皮革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遺忘本身苦澀味道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包裹。
店內的光線極其昏暗,僅有幾盞功率低下的白熾燈泡懸在挑高的天花板下,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照亮漂浮的塵埃。視線所及,是無窮無盡的書架,它們如同沉默的巨人,從地面一直延伸到被陰影吞噬的天花板。書架是深色的、沉重的實木,被無數書籍壓得微微彎曲。書籍排列得并非整齊劃一,而是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混亂中自有秩序的堆積,如同某種古老生物的鱗片或骨骼。各種開本、各種裝幀、各種語言的書籍擠在一起,有些簇新如初,有些則破舊得仿佛一碰就會化為齏粉??諝饽郎裰?,時間在這里似乎失去了流速,只剩下永恒的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沉降。
書店深處,一個幾乎被書堆淹沒的舊橡木柜臺后,坐著那位老人。
他仿佛就是從這書店的塵埃和紙張中生長出來的??菔荩E,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沾著不明污漬的深色粗布長衫。稀疏的銀發緊貼著頭皮,臉上的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刻而復雜,每一道都似乎刻滿了歲月的秘密。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像兩口幽深的古井,渾濁卻并非無神,反而閃爍著一種洞悉一切、近乎非人的銳利光芒。他并沒有在看書,只是枯坐著,雙手平放在柜臺上,像兩截失去水分的枯枝。柜臺上的油燈燈芯跳躍著微弱的光芒,將他溝壑縱橫的臉映照得半明半暗,更添幾分詭譎。
就在我踏入店門,腳步聲在死寂中格外突兀的瞬間,那雙古井般的眼睛抬了起來,精準地鎖定了我。沒有驚訝,沒有詢問,甚至沒有一絲人類面對陌生來客應有的情緒波動。他的目光平靜得可怕,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時,只為了這一刻的到來。
“來找解法?”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塵埃的味道。這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他渾濁的目光越過昏暗的空間,直接落在我緊捂在胸口的油布包裹上,仿佛能透視到里面的筆記。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皮。他怎么會知道?他怎么知道我來干什么?甚至知道我帶著什么?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腳步沉重地走向柜臺。每一步都踩在老舊地板的呻吟聲上,在寂靜的書店里顯得異常刺耳。
走到柜臺前,那股混合的陳舊氣息更加濃郁。老人枯瘦的手動了,他的動作異常緩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他伸出的手并非直接指向我懷中的筆記,而是以一種極其輕柔的、近乎愛撫的姿態,摩挲著柜臺上攤開的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褐色皮革的舊日記本。那日記本的邊緣磨損嚴重,書頁泛黃卷曲,封面沒有任何標識,只有幾道意義不明的劃痕。他的手指干枯如柴,指節粗大,布滿褐色的老年斑,在昏黃的燈光下,指甲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灰黃色。他摩挲著日記的封皮,動作溫柔得近乎詭異,仿佛那不是一本舊書,而是某種有生命的、需要安撫的存在。
“親手銷毀它,”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鼓膜上,“并找回被抹去的人?!?
“銷毀它?”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油布包裹,仿佛那是顏夏僅存的生命線,“這是她留下的唯一東西!是線索!”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拔高,在寂靜的書店里激起回響,引得書架深處似乎有微不可察的窸窣聲,如同沉睡的書籍被驚擾。
“怎么找?!”巨大的荒謬感和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我幾乎是在低吼,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哽咽,“她根本不存在了!照片上沒有她!所有人都忘了她!她就像……就像從來沒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一樣!你告訴我怎么找回一個‘不存在’的人?”質問如同困獸的嘶鳴,撞在四壁林立的書墻上,顯得空洞而無力。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對我的激動置若罔聞。他停止了摩挲日記的動作,枯枝般的手指緩緩抬起,指向那本深褐色皮革日記的最后一頁。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
“存在過的東西,”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像冰冷的鐵釘,一字一句釘入我的腦海,“總會留下痕跡。無論被抹得多干凈,總有看不見的刻痕,留在時間里,留在因果里,留在……某些特殊的東西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我懷中的筆記。
“用這個?!彼闹讣?,輕輕點在了那日記的最后一頁上。
就在他指尖落下的剎那,令人屏息的一幕發生了。
那原本空無一物的、泛黃的空白紙頁上,像被無形的筆觸拂過,開始浮現出極其細微的、淡金色的線條。線條如同擁有生命,蜿蜒游走,彼此交織、延伸。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清晰。不過幾秒鐘,一張完整的、細節清晰的、散發著微弱金輝的地圖,赫然呈現在空白頁面上!
地圖的風格古老而神秘,線條流暢,標注著山川、河流、道路的簡化符號。地圖的中心,被一個醒目的、同樣由淡金色光芒勾勒出的圓圈清晰地標注出來——那是一個具體的坐標點。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個圓圈旁浮現的一行小字上:
“青榆市第七高級中學”
心臟猛地一沉。青榆市?那個在兩百里之外,隔著重重山巒和陌生地域的地方?一所普通的高中?顏夏的消失,怎么會和那里扯上關系?無數疑問瞬間塞滿了腦海。
然而,地圖的金光并未停止變化。在“青榆市第七高級中學”這行字的正下方,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蝕刻出來一般,緩緩浮現出另一行文字。這行字不再是淡金色,而是呈現出一種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帶著一種不祥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代價:此日記最后三頁紙,以及請求者剩余的大部分記憶。
“代價……?”我喃喃重復著,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視線下意識地掃向那本深褐色的日記。最后三頁紙?那意味著什么?某種力量的載體?契約的憑證?還是……獻祭的祭品?
但更恐怖的,是緊隨其后的字眼——“請求者剩余的大部分記憶”!
這句話像一桶冰水,從頭頂澆下,瞬間凍結了血液。剩余的大部分記憶?我猛地回想起美術教室里的劇痛,那些洶涌而來的、關于顏夏的碎片記憶——那僅僅是冰山一角,是被強行喚醒的、殘存的印記!而我腦海中更廣闊的部分,那些構成“我”之所以是“我”的基石:童年老屋門前那棵開滿白花的槐樹,夏日午后父親教我騎自行車時手掌的溫度,第一次獲得繪畫比賽獎項時臺下雷鳴般的掌聲,無數個平凡日子里與朋友嬉笑的片段,甚至……甚至母親那溫柔得能融化一切悲傷的笑容!所有這些支撐著我、定義著我、讓我作為“人”而存在的寶貴記憶,都將被剝奪?被當作……燃料?門票?交換物?
“不……”喉嚨里擠出一聲壓抑的呻吟,身體無法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一個堆滿舊書的矮架上,幾本書嘩啦一聲滑落,在死寂中發出巨大的聲響。恐懼,真正的、源自存在本身被威脅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失去記憶,意味著失去自我,失去存在的根基。我將變成一個空殼,一個行走的、只殘留著對顏夏執念的軀殼!這比死亡更可怕!
就在這時,柜臺后的老人,那張如同風干樹皮的臉上,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扯開了一個笑容。那笑容僵硬而詭異,仿佛臉上的肌肉已經很久沒有執行過這個動作。嘴角向上牽拉,露出兩排牙齒——那牙齒黃得觸目驚心,不是普通的煙漬黃,而是一種陳年紙張被歲月侵蝕后那種枯槁、脆弱、毫無生氣的暗黃色,如同深埋在墓穴中經年的陪葬品。這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玩味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值得嗎?”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黃牙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腐朽的光澤。這三個字,像三把淬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向我內心最深的恐懼和猶豫。
值得嗎?
為了一個被世界抹去的女孩,獻祭掉我存在的證明——那些獨一無二、無法復制的記憶?獻祭掉母親的笑容?獻祭掉構成“我”的全部?
書店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連漂浮的塵埃都凝固了。只有油燈燈芯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我胸腔里那擂鼓般失控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日記那暗紅色的代價文字上,又猛地轉向老人那張掛著詭異笑容、露出黃牙的臉??謶帧⒔^望、憤怒、不甘……種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胸中翻涌、沖撞。
值得嗎?
顏夏擦拭鍵盤時顫抖的小指……
她檢查糖果時專注的側臉……
星光下她鼻尖上細小的雀斑……
照片上我身旁那片刺目而絕望的空缺……
她存在過!她真實地存在過!她被偷走了!她的時間,她的存在,被某種冰冷的力量強行抹除!
一股混雜著無盡悲憤和決絕的火焰,猛地壓倒了恐懼的寒冰。是的,我是害怕失去記憶,害怕變成一個空殼。但如果連那個鼻尖有雀斑、會為了一顆糖果認真檢查的女孩都無法找回,如果任由她就這樣消失在虛無里,那么我保留著這些記憶,又有什么意義?一個連重要之人都無法守護的“我”,還算什么“我”?
我的呼吸變得粗重,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手不再顫抖,而是異常穩定地伸向柜臺。我一把抓起那支躺在日記旁邊的、看起來同樣飽經滄桑的舊式鋼筆。筆身是冰冷的金屬,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無數過往的重量。筆尖閃爍著一點寒芒。
鋼筆懸停在日記那散發著暗紅不祥光芒的代價文字上方??諝夥路鹉坛闪苏吵淼溺?。我閉上了眼睛。
最后一次。
讓我最后一次,清晰地、完整地回憶。
不是顏夏,是母親。
那個總是帶著溫柔笑容,會在雨天為我撐傘,自己淋濕半邊肩膀;會在深夜悄悄為我掖好被角;會在廚房哼著歌,空氣中彌漫著飯菜香氣的母親……
腦海中,母親的面容清晰地浮現。她正坐在老屋窗邊的舊藤椅上,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花白的鬢角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她手里捧著一本舊相冊,翻看著什么,嘴角噙著那熟悉的、仿佛能包容世間一切風雨的溫柔笑意。那笑容如此清晰,如此溫暖,像冬日里的暖陽,像黑暗中的燈塔。我能“聞”到老屋里淡淡的樟木香和陽光曬過的棉被味道,能“聽”到她翻動相冊紙張時輕柔的沙沙聲……
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劇痛伴隨著巨大的不舍和酸楚洶涌而至。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緊閉的眼眶,沿著冰冷的臉頰滑落。
再見了。
再見了,媽媽的笑容。
再見了,所有構成“我”的基石。
為了那個被偷走時間的女孩。
為了那個鼻尖上跳躍著星光的女孩。
筆尖重重落下,帶著我全部的生命重量和最后燃燒的意志,在日記那暗紅色的代價文字下方,在那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書頁上,刻下了我以靈魂為墨寫就的契約:
【希望顏夏找回被偷走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