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
那嘶啞破碎的聲音,像鈍刀子刮著陳玄的耳膜。他死死盯著陳三那張死灰復瀾的臉,那雙重新聚焦的眼睛里,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沒有痛苦,甚至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空洞的、渾濁的死寂,如同蒙塵的劣質琉璃,倒映著陳玄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孔和搖曳的昏暗燈火。
這不是活過來的眼神。這是被強行釘在軀殼里的殘魂!
“三伯…”陳玄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他想靠近,想抓住那雙枯槁的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右臂如同被鑄進了萬年玄冰,沉重、冰冷、劇痛!墨黑色的詭異紋路如同活物般纏繞著整條小臂,皮膚下傳來萬蟻啃噬般的麻癢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神經(jīng),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幽冥仙宮的契約代價!強行維系陳三一刻生機的反噬!
“嗬…嗬…”陳三的胸腔發(fā)出破風箱般的艱難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令人心顫的嘶鳴。他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轉動著眼珠,渾濁的目光掃過冰冷的柴房頂棚,掃過破爛的窗欞,最后,死死定格在陳玄被墨色紋路覆蓋的右臂上。
那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波動!如同死水潭投入了巨石!是極致的恐懼!深入骨髓的絕望!
“債…索命…債…”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抬起來指向陳玄的手臂,卻最終無力地垂落,只剩下喉嚨里嗬嗬作響的、如同詛咒般的破碎音節(jié),“幽冥…仙…宮…逃…快逃…”
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被強行維系的生命力,帶著血沫從他干裂的嘴唇溢出。
“三伯!什么債?誰索命?”陳玄的心沉到了谷底,強忍著右臂的劇痛,撲到床邊,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陳三冰冷僵硬的手腕,“告訴我!怎么救你?怎么擺脫這契約?!”
陳三的身體猛地一顫!那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死死盯著陳玄的臉,嘴唇劇烈地翕動著,仿佛用盡了靈魂最后的力量。
“青…石…圖…鑰匙…”他艱難地吐出幾個破碎的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地…契…下…李…李慕白…假…假…”
聲音戛然而止。
陳三眼中的最后一點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他張著嘴,似乎還想說什么,身體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徹底癱軟下去。胸膛最后那點微弱的起伏,也徹底歸于死寂。
這一次,是真正的、毫無生機的冰冷。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在墻壁上投下扭曲而巨大的陰影。
“三伯——?。。 ?
陳玄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如同受傷的孤狼。他緊緊攥著陳三那只徹底冰冷僵硬的手,巨大的悲痛和一種被無形枷鎖死死套住的窒息感,瞬間淹沒了他。
青石…圖…鑰匙…地契下…李慕白…假…
陳三用生命最后吐露的碎片信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陳玄的心臟。李慕白!那個表面仁慈、送來“吊命藥”的藥材商!他果然有問題!那藥根本不是什么雪參玉髓散!是他害了三伯!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雜著對那詭異“幽冥仙宮”的恐懼,在陳玄胸腔里熊熊燃燒。但此刻,他沒有時間悲傷,沒有時間憤怒!
手腕上那道墨黑色的紋路,在陳三徹底斷氣的瞬間,猛地一跳!一股遠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吸力,如同無形的觸手,從他手臂的紋路中探出,貪婪地抓向陳三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溫度、失去最后一點“存在”痕跡的軀殼!
陳玄清晰地“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帶著無盡疲憊與解脫感的灰白色氣流,如同裊裊青煙,從陳三的眉心逸散出來,瞬間被手臂上的墨黑紋路吞噬!
【契約完成。】
【借魂力一刻,維系陳三殘魂不散?!?
【代價已收?。宏惾龤埓婷暌豢|?!?
【契約執(zhí)行者陳玄,承擔契約反噬:幽冥蝕骨(初期),持續(xù)十二時辰?!?
冰冷宏大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在陳玄腦海中回蕩。
隨著那縷灰白氣流被吞噬,陳玄右臂墨黑紋路帶來的冰寒劇痛,竟詭異地減輕了一絲!但那減輕只是短暫的假象,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麻癢和一種…靈魂被玷污的惡心感!仿佛那吞噬命魂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褻瀆和罪孽!
他猛地抽回左手,踉蹌著倒退一步,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看著床上陳三那張徹底失去生機的灰敗臉龐,再看看自己手臂上那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顏色深邃如墨的詭異紋路,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幽冥仙宮…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稻草!它是索命的閻王!它以契約之名,行的是吞噬靈魂的勾當!維系一刻生機,代價竟是一條殘存的命魂!
那所謂的“償債一世”…最終會把他自己變成什么?!
“哐當!”
一聲突兀的巨響猛地從柴房外傳來,打斷了陳玄的驚駭與混亂!像是重物狠狠砸在破敗的院門上!
緊接著,一個粗嘎、帶著明顯驚恐的嘶吼聲穿透雨幕,在死寂的院落里炸開:
“陳玄!陳玄你個殺千刀的小兔崽子!給老子滾出來!你把我家大勇怎么了???!”
是王老實!王大勇他爹!
陳玄心頭猛地一沉!糟了!王大勇!
他剛才情急之下只顧著救三伯,把昏迷在泥水里的王大勇忘得一干二凈!王老實定是尋子找到了這里!
“王大勇!我的兒?。∧阈研?!醒醒?。?!”王老實那帶著哭腔的嘶吼聲越來越近,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和什么東西被粗暴撞倒的聲響,顯然是已經(jīng)闖進了院子,正朝著柴房這邊沖來!
陳玄臉色煞白。他看了一眼床上陳三冰冷的尸體,又看了一眼自己墨黑的手臂。這副樣子,怎么解釋?說王大勇被鬼上身,然后被他一鑼敲暈了?誰會信?王老實那暴脾氣,此刻又急紅了眼,看到他兒子昏迷不醒,旁邊柴房里還躺著個剛死的陳三…這簡直是跳進永寧河也洗不清!
他下意識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這破柴房一目了然,連個像樣的柜子都沒有!腳步聲已經(jīng)近在門外!
“砰!”
柴房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濕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的腥氣猛地灌了進來。
門口,站著一個渾身濕透、如同憤怒公牛般的壯碩身影。正是隔壁屠戶王老實。他滿臉橫肉因為極致的憤怒和驚恐而扭曲著,雙眼赤紅,手里還拎著他那柄油光發(fā)亮、足有半尺寬的厚背斬骨刀!冰冷的刀鋒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寒光!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泥水里、人事不省的王大勇。緊接著,他那雙赤紅的眼睛猛地掃進柴房,瞬間就釘在了陳玄身上,以及…陳玄身后破板床上,陳三那毫無生氣的尸體!
“啊——!??!”王老實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悲嚎,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眼中爆發(fā)出刻骨的仇恨和瘋狂,“陳玄!你個天殺的小畜生!!你害死了陳三叔不夠!你還想害死我家大勇?!老子剁了你個狗娘養(yǎng)的!?。 ?
他根本不給陳玄任何開口的機會,巨大的身軀帶著狂暴的殺意,如同失控的攻城錘,揮舞著那柄寒光閃閃的斬骨刀,朝著陳玄當頭就劈了下來!刀鋒撕裂空氣,發(fā)出刺耳的尖嘯!這一刀,含怒而發(fā),勢大力沉,足以將一頭?;罨钆蓛砂?!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陳玄!
躲不開!擋不住!那斬骨刀帶起的勁風已經(jīng)刮得他臉頰生疼!
千鈞一發(fā)之際,求生的本能再次壓倒了一切!陳玄眼中閃過一絲狠絕!右臂上那墨黑色的紋路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瀕死的危機,猛地一跳!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狂暴的力量,如同被喚醒的遠古兇獸,轟然沖入他干涸的經(jīng)脈!這一次,這股力量帶著一種漠然的、毀滅性的意志!
“滾開!”陳玄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不再試圖躲閃,反而迎著那劈落的刀鋒,將灌注了那冰冷力量的右臂,狠狠向上格擋!他甚至沒有用柴刀,就用那布滿了墨黑紋路的血肉之臂!
“當——?。?!”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金鐵交鳴般的巨響,猛地在這狹小的柴房里炸開!
沒有預想中的血肉橫飛!
斬骨刀那鋒利的刃口,狠狠劈砍在陳玄格擋的右小臂上!想象中手臂被斬斷的畫面并未出現(xiàn)!刀鋒與手臂接觸的瞬間,竟爆起一溜刺目的火星!仿佛砍中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塊千錘百煉的精鋼!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反震力量,順著刀身猛地倒卷而回!
王老實那壯碩如熊的身軀如遭雷擊!他臉上的瘋狂瞬間被驚駭欲絕所取代!虎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那柄沉重的斬骨刀竟再也握持不住,“哐啷”一聲脫手飛出,狠狠砸在墻壁上,又彈落在地!
而他整個人更是被那股恐怖的反震之力震得踉蹌著向后猛退,“咚”地一聲重重撞在門框上,震得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他只覺得胸口發(fā)悶,氣血翻涌,一條手臂酸麻得幾乎失去了知覺,看向陳玄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懼!
“你…你…”王老實指著陳玄,嘴唇哆嗦著,如同見了鬼魅,“你…你的手…”
陳玄保持著格擋的姿勢,劇烈地喘息著。右臂上傳來一陣陣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和肌肉撕裂般的劇痛,皮膚表面雖然沒有破開,但墨黑色的紋路之下,一片深紫色的淤血正迅速擴散開來,整條手臂都麻木了。
更讓他心驚的是,剛才那股冰冷力量爆發(fā)的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腦海中那座幽冥仙宮的虛影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仿佛被強行喚醒的兇獸,散發(fā)出更加冰冷、更加貪婪的氣息!同時,手腕上那道墨黑紋路的顏色,似乎又深了一分!如同用最濃的墨汁重新勾勒過!
借力…代價在疊加!
“王叔…”陳玄強忍著劇痛和暈眩,聲音嘶啞地開口,“王大勇不是我害的!他是被后院里的‘臟東西’纏上了!我剛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陳三伯…是李慕白!是李慕白送來的藥有問題!”
王老實驚疑不定地看著陳玄那條詭異的手臂,又看看地上昏迷的兒子,再看看床上陳三的尸體,臉上的憤怒被巨大的恐懼和混亂取代。后院有臟東西?李慕白下藥?這一切都超出了他一個普通屠戶的認知極限!
“胡…胡說八道!”王老實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聲音卻明顯在發(fā)抖,“什么臟東西!什么李老板!你…你這條胳膊…你才是怪物!”
就在這時——
“咳…咳咳…”一陣虛弱的咳嗽聲從地上傳來。
是王大勇!
他被剛才那巨大的金鐵交鳴聲和撞擊聲驚醒,掙扎著從泥水里撐起上半身。他眼神迷茫,臉上還殘留著血跡和泥污,但之前那種扭曲猙獰的怨毒之色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只剩下虛脫和茫然。
“爹…?”他聲音沙啞,疑惑地看著門口一臉驚懼的王老實,又茫然地看向柴房里手臂詭異、臉色蒼白的陳玄,“我…我怎么在這兒?頭好痛…像被幾百頭驢踢過…”
看到兒子恢復了神智,王老實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了一半,也顧不得陳玄的詭異了,連滾帶爬地撲過去,一把抱住王大勇,老淚縱橫:“大勇!我的兒!你嚇死爹了!你…你剛才…”
王大勇皺著眉,努力回憶著,臉上露出痛苦和恐懼的神色:“我…我好像做了個噩夢…好黑…好冷…有個…有個穿著破破爛爛、看不清臉的老頭…在后院墻根底下對我招手…他說…他說后院有寶貝…能發(fā)財…我就…我就迷迷糊糊跟著他…”他猛地打了個寒噤,眼神里充滿了后怕,“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過來就在這兒了…”
破破爛爛看不清臉的老頭?后院墻根?陳玄的心猛地一沉!李慕白派來的“乞丐”!陳三大綱里提到的誘餌!
“王叔!你聽見了嗎?”陳玄指著王大勇,強撐著說道,“是有人故意引他去后院的!那地方邪性!王大勇就是被里面的臟東西纏上了!要不是我…”他頓了頓,看了一眼自己墨黑的手臂,“…用祖?zhèn)鞯姆ㄗ訒簳r鎮(zhèn)住了那東西,王大勇就完了!”
王老實抱著兒子,看看兒子臉上的后怕,再看看陳玄那條詭異的手臂和陳三的尸體,臉上的憤怒徹底被恐懼和不知所措取代。他信鬼神,尤其在這詭異的雨夜之后。
“那…那陳三叔…”王老實的聲音帶著顫抖。
“是被李慕白害死的!”陳玄斬釘截鐵,眼中燃燒著冰冷的恨意,“他送的藥是毒藥!三伯臨死前指認了他!他就是沖著我們陳家祖宅后院來的!王大勇只是被他利用的棋子!”
王老實倒吸一口涼氣。李慕白?那個平日里和氣生財、樂善好施的李老板?他下意識地不信,但眼前的一切太過詭異,由不得他不信幾分。
“那…那現(xiàn)在怎么辦?”王老實徹底沒了主意,看著陳玄的眼神帶著一絲敬畏和求助,“大勇他…還會不會有事?那…那東西…”
陳玄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依舊在隱隱作痛的墨黑紋路,感受著腦海中那座沉寂下去卻依舊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幽冥仙宮。代價已經(jīng)背負,契約已經(jīng)簽訂,他早已沒有退路。
“先把三伯…安頓好。”陳玄的聲音帶著疲憊和沉重,“王大勇暫時應該沒事了,但那個引他進去的老頭…還有李慕白…他們絕不會罷休!”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天亮后,我去青石巷!我倒要看看,李慕白這出戲,到底想怎么唱!”
他需要線索!需要力量!需要弄清楚這該死的幽冥仙宮和契約的真相!陳三最后說的“青石…圖…鑰匙…地契下…”這是他唯一的指引!
王老實看著陳玄眼中那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冷厲和決絕,再看看他手臂上那令人心悸的墨黑紋路,下意識地點點頭,再不敢有絲毫質疑。這個陳家的落魄少爺,似乎一夜之間,變得深不可測,也…危險異常。
他吃力地攙扶起還有些虛弱的王大勇,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陳三冰冷的尸體,又復雜地看了一眼陳玄,最終什么也沒說,拖著腳步,踉踉蹌蹌地退出了這間充滿了死亡和詭異氣息的柴房。
風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依舊濃稠如墨。
陳玄獨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柴房里,油燈昏黃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墻壁上,扭曲而孤獨。他低頭看著自己那條被墨黑色紋路徹底覆蓋、依舊傳來陣陣冰寒刺痛的手臂,又看向床上陳三那張毫無生氣的灰敗臉龐。
手腕上的紋路,在燈影下,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著,無聲地吸吮著他付出的代價。
幽冥仙宮…因果契約…李慕白的陰謀…
這一切,才剛剛開始。而他,已深陷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