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毅侯府。

暮色四合，石太夫人乘著小轎回到府中。甫一下轎，步履未停，便徑直朝自己的園子走去，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也掩不住那份為子籌謀的急切。

“書歆，”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吩咐，“備筆、絹帛。”

貼身丫鬟書歆早已習慣主母的雷厲風行，不多時，一方素凈的絹帛已在案上鋪開，上等徽墨在端硯中暈染開來，散發著清冽的墨香。石太夫人凈了手，執起紫毫，凝神靜氣，開始描繪今日見過的三位閨秀。

這樣的畫像，已持續了一周有余。自兒子石毅考封承爵，圣上金口玉言令其留下子嗣，這“勇毅侯”三個字便如同沾了蜜糖，引得京城有待嫁女兒的人家蜂擁而至。正妻之位尚懸，已有數家皇商主事捧著書信、畫像和生辰八字，言辭懇切地盼著能將女兒送入府中為妾侍奉。

石太夫人對此一概暫壓，自有章法。她心中列了一份清單，皆是京城侯伯府邸的適齡嫡女。門第太高，恐生掣肘；太低，又恐辱沒門楣。她所求的，是門當戶對，乃至稍許低娶，但底線亦是伯爵府邸。這些日子，她便按著名單，一家家走動后宅，親自相看女眷。

只見她腕底生風，寥寥數筆，昌平伯府海家女兒海琳的倩影便躍然絹上。畫中女子瓜子臉，柳眉杏目，身姿纖薄如早春新柳，楚楚動人。石太夫人端詳片刻，在一旁提筆批注：“容色妍麗，性純真，然……不耐俗務。”

“原是個極好的胚子，”她擱下筆，指尖輕點畫中人的面龐，低聲喟嘆，“可惜了。昌平伯那位繼弦夫人，手段倒是春風化雨，寵溺得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半分管家理事的能耐也無。”她看得分明，這是捧殺。那繼弦所出的親生女兒，據說被教得精明強干，早已嫁入掌著禁軍的永安侯府做兒媳。這其中的算計，石太夫人心如明鏡。

筆鋒流轉，不過半個時辰，今日所見三位女子的畫像與批注便已悉數完成。她將絹帛遞與侍立一旁的書歆，吩咐道：“備車，去松鶴堂。”

松鶴堂乃侯府中樞，燈火通明。石太夫人穿過月洞門，步入堂內，燭光映照下，更顯其肌膚勝雪，眉目如畫，那份歷經歲月沉淀的雍容氣度，令人不敢逼視。縱然是她的兒子，繼承了這份好樣貌的石毅，此刻披散著墨色長發，身著玄色常服，伏案于北疆輿圖之上，冷峻眉峰緊鎖，沉浸于兵戈攻防的推演之中，也未曾留意自身此刻略顯落拓的模樣。

石太夫人無聲走近，帶著一絲心疼，伸手輕柔地綰起他肩頭散落的青絲。指尖的溫度讓石毅驀然回神，抬眼看到母親，又瞥見書歆手中的畫像，冷峻的臉上掠過一絲無奈。

“母親辛苦。”他聲音低沉，帶著沙場磨礪出的粗糲，“孩兒信母親眼光，此事母親定奪便是，何須日日奔波勞碌？”他心中所想，唯有北疆風雪，父仇未報。

石太夫人心中微澀。這份“勞碌”，何嘗不是她強留兒子在京城的一道屏障？失去丈夫的剜心之痛猶在眼前，她如何能再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若能借此選媳之事，多絆住他一日，亦是好的。

她面上卻不顯，只含笑嗔怪，語氣帶著幾分促狹：“傻孩子，這枕邊人可是要伴你一生的。家宅安泰，子孫綿延，皆系于此。若娘草率定了，他日你遇到可心人兒，豈不要怨為娘不曾盡心？”燭光在她眼中跳躍，是慈母的關切，亦是主母的考量。

石毅看著母親眼中的光，心頭微軟：“母親說笑了，孩兒豈會怨您。”他接過書歆遞上的畫像，畫中女子各有千秋，或清麗，或溫婉，皆是母親精心篩選過的美人。他略略掃過，已明母親心意：“看來今日又無母親中意之人？不是不諳俗務，便是心思過活，或……品性有瑕？”

“是啊，”石太夫人輕嘆一聲，在兒子身側坐下，“一家好女百家求，才貌品性俱佳的，更是鳳毛麟角。便是有了，也早被慧眼識珠的人家定下了。若非你堂妹年方十歲……”她故意拖長了尾音，眼波流轉，瞥向兒子。

“母親！”石毅聞言，當真驚得差點站起來，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窘迫，“這如何使得！十歲稚齡……”他幾乎能想象同袍們知曉后的哄笑。

“哈哈哈，”石太夫人掩口輕笑，眼中狡黠更甚，“方才不是還說全憑為娘做主？”

“這…這如何能混為一談！”石毅無奈，深知母親這是在激他，也是因擇媳不順而起的幾分玩笑與煩悶。看著母親連日操勞卻始終未得滿意的身影，石毅心中一動，忽而想起前幾日那封措辭得體的信箋，“母親，前兩日您不是頗為欣賞永寧侯府那位蘇家大小姐？言其處境不易，才情不俗。這幾日，可探聽得如何了？”

石太夫人笑容微斂，端起手邊溫熱的茶盞，指尖摩挲著細膩的瓷壁：“人是打聽著了，聽聞確是個拔尖的。只是……”她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復雜，“前些時日暴雨成災，她曾不顧身份拋頭露面在外救災。此事雖顯其仁心，然終究于閨譽有礙。更兼府中有些……不甚吉利的傳言。為娘心中，便有些猶疑了。”她將“不吉利的東西”換成了更含蓄的“傳言”，目光卻仔細留意著兒子的反應。

“暴雨救災？”石毅眸光倏地一凝，低語重復。當日北疆軍情如火，他被困京城，未能親赴救災一線，心中一直引為憾事。此刻聽聞一深閨女子竟有此擔當，那份遺憾瞬間化作一股強烈的認同與激賞。言語可以矯飾，但甘冒世俗非議、挺身而出的舉動，卻是最真實的注腳！

“當真是……一位奇女子！”他脫口而出，語氣中的贊嘆與之前看畫像時的平淡判若兩人。那封含蓄陳情的信箋，與這救災的壯舉在他心中瞬間重疊，勾勒出一個模糊卻異常鮮活的形象，讓他忍不住想了解更多。

石太夫人將兒子眼中驟然亮起的光芒、臉上毫不掩飾的激賞盡收眼底。連日來的奔波勞碌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意義，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也仿佛落了地。她放下茶盞，眼中笑意真切而溫暖，帶著一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欣慰，語氣卻斬釘截鐵：

“好！我的兒，你既有此心，娘后日便親去永寧侯府，為你好好相看這位蘇大小姐！若她真如傳言般才德兼備，品貌無雙，”她看著兒子，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為娘定替你，將這稀世的明珠，迎回我勇毅侯府！”

石毅被母親這突如其來的“抱得美人歸”的宣言說得一愣，旋即心頭涌上一股暖流。他對蘇清晴尚談不上情愫，只是純粹的欣賞與好奇。但母親話語中的篤定和為他籌謀的拳拳之心，讓他無法拒絕，也……不愿拒絕。若能與一位自己欣賞、母親也認可的賢德女子共度一生，于他而言，確是幸事。況且，早日完婚，也好了卻母親一樁心事，他方能安心奔赴北疆。

“好，”他迎上母親殷切的目光，鄭重頷首，冷峻的眉眼難得柔和了幾分，“那便依母親安排。”

石太夫人眼中笑意更深，雷厲風行的本色立顯：“書歆，即刻去請張嬤嬤來。讓她明日便持我的名帖，先行一步送往永寧侯府。也讓她……先替我和毅兒，好好看看這位蘇家大小姐，究竟是何等風姿！”松鶴堂的燭火，似乎也因這即將到來的相看，而跳動得更加明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