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硯想要拿著銅壺去打水,銅壺沉入井水的剎那,她聽見了繩子和井沿兒相互摩擦的吱呀聲。
蘇硯數著繩子上的繩結,百無聊賴。九月山里的晨風,已帶上了些許寒意,吹得她耳朵尖發紅。
“白露之后的泉水會變得更甜。”林青石走過來蹲在井沿兒旁的青石上,還順手撿了片枯黃的銀杏葉,在手中反復揉捻。
蘇硯看了眼林青石,沒應聲,自上周之后,兩人之間就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盡的微妙感。
蘇硯手中的麻繩在她的掌心摩擦,把她的掌心勒出了一道紅色淺痕。蘇硯默默數數,數到第十轉時,銅壺突然卡在了井壁上。
“往左輕晃一下。”林青石的聲音忽然靠近。她伸手扶住絞架,小臂擦過了蘇硯的手肘,蘇硯覺得,自身周邊忽然多了一股柴火灶里才特有的松木的香味。他們之間的這個距離,讓蘇硯想起,某一天和林青石在碑廊下躲雨時,他蓑衣下傳來的體溫。
陽光突然穿透云層,如同一束追光打在銅壺上,反射出略微刺目的光斑。蘇硯被刺的閉上雙眼———剛剛那片光在她的視網膜上炸開,形成了記憶中的鈦白色,純凈得像是從她調色盤上剜下來的一樣。
“能看見?”林青石看到蘇硯這個樣子,側目,聲音也沉了幾分。
“嗯。”蘇硯睜開眼睛,盯著自己的指甲,感覺辨別出了一些淡青色,又好像沒有。“像……像含鄱口晨間的霧,它們散開時出現的光。”
林青石突然離開,從籃子里遞了個油紙包,打開來里面是兩塊琥珀色的果凍一樣的東西,裹著曬干的廬山云霧茶葉。
“什么?”蘇硯表示不解。
“石魚茶凍。用昨天釣到的石魚熬成湯,其中也混了五老峰的野茶。”林青石頓了頓,“我記得你說過想嘗嘗石魚的眼睛是什么顏色。”
蘇硯點點頭,沒想到她還記得。蘇硯接過魚凍,放入嘴里咬破的瞬間,感到某種帶著巖石韻味的鮮甜在舌尖綻開,細細品味后,蘇硯感到視網膜上閃過幾絲淡金色,就好像陽光穿透了三疊泉的水霧。
“石魚眼睛……”蘇硯還未說完,林青石便接過話去。
“琉璃色。”林青石用井水沖洗銅壺“和你在白鹿洞當時感知到的窗欞光影一樣。”
兩人回香積廚的路上,偶遇一個賣茶老僧,他正在翻著云霧茶,企圖曬出最后一批。
林青石的目光被吸引,蹲身撿起一片茶葉對著光:“火候有點過了。”
“就您厲害。”老僧笑著露出豁牙,“前幾天收了一批野栗子,要嗎?”老僧拿出一袋栗子。
林青石從中拿起一顆栗子,捏開來看,金黃的果肉在晨光中泛著蜜色。“是錦繡谷西坡的?”
“瞞不過你,你看這還有好東西呢!”老僧從筐底又掏出了個竹筒,“特意給你留的蜂蜜。”
蘇硯看著兩人一來一往的互動,兩人之間頗為熟稔,意識到在這座山里,林青石認識的人脈就像他熬的高湯——像經過了歲月沉淀般的醇厚。
蘇硯伸手接過竹筒,指尖沾的蜜,在陽光下呈現出晶瑩的琥珀色。
“能看見顏色了?”老僧突然問。
林青石輕咳一聲,咂咂嘴。
“不知道。”蘇硯搖搖頭,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看見顏色,有時覺得自己能看見,有時又覺得自己好像是錯覺。
老僧慢慢起身從后面的佛龕后面取出了一個粗陶罐:“東林寺的素油,用來點燈的。”他示意讓蘇硯伸手,倒了幾滴在掌心里。
油液在她的掌心滾動,仔細分辨,好像泛著一絲極淡的青金色,又好像沒有,總之,不斷在她的灰白世界里閃爍。
“唐代的壁畫啊,就用這個顏色為底。”老僧笑瞇瞇地合上她的手掌,聽他這么說,蘇硯開始調動回憶,大概率清楚是什么顏色了。
“你之前在白鹿洞臨摹的窗花文樣用的赭石太燥了。”蘇硯愕然看向林青石。
雖然蘇硯看不清顏色,但是可以尋求他人幫忙,上次就是尋找林青石幫忙。
林青石正用井水沖洗野栗子:“慧明師傅以前可是敦煌研究院的。”
蘇硯點點頭,看來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大師。
回餐館的路上經過牯嶺集市,恰巧碰到一個挑著擔子的農婦,她沖著臨清時吆喝:“林師傅,看今早現挖的筍!”果然往筐里看去,沾著泥土的筍尖兒還帶著露水呢。
“這是要用來燉石耳嗎?”蘇硯自從之前嘗出石耳的韻味后,這道菜就成了她每日必點的一道。
臨清時卻搖搖頭說:“用來做栗子燒雞的。”他熟練地從竹筐里撿出兩顆筍。“我記得你昨天說過想試試江西人本地的做法。”
旁邊一個賣豆腐的老漢也湊過來:“那你還得用我們東林寺的泉水豆腐啊,嫩的很勒。”這老漢掀開紗布,雪白的豆腐顫顫巍巍地冒著熱氣。
蘇硯細細看去,發現自己在陽光下能分辨出豆腐表面細微的淡黃色澤,那是只有豆皮才會殘留的顏色。
林青石想要尋找錢給老漢時,老漢突然壓低聲音:“聽說你前幾日去了三疊泉找藥?”
“采些石耳罷了。”林青石語氣淡淡的,但卻悄悄看了蘇硯一眼。蘇硯聽到這話想起來,有一天他褲腿不僅濕透了,就連手背上也有好幾道劃痕,原來不只是去為了尋找食材。
稱豆腐的時候,老漢又偷偷地往袋子里塞了兩塊。“我家婆娘說您上次給的藥茶喝了之后,她咳血的毛病好了很多。”林青石和老漢又反復推諉了一番,這才收下。
回城時,我們選擇了一條蜿蜒的小天池古道,石階上鋪滿了金黃色的銀杏葉。林青石突然駐足,從路旁采摘了一朵野菊花,插在蘇硯的竹籃旁,問道:“你能分辨出它的顏色嗎?”
蘇硯認真地觀察,花瓣在他眼中呈現出朦朧的暖色調,宛如透過毛玻璃凝視落日。
“我也不太確定,顏色似乎還有些模糊。”蘇硯下意識地伸手觸摸,卻不慎打翻了竹籃,豆腐也隨之滾落。林青石迅速用衣裳兜住,蘇硯只看到一個灰色的塊狀物滾到了一張灰色的布料上。
“沒關系。不要著急。”
其實蘇硯對自己眼睛看不見顏色這件事已經接受了。現在蘇硯也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她著急還是他著急。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回到了青石板。餐館后院的曬架上,掛著新制的臘肉,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油光。林青石從曬架上取下一條“今天用這個炒藜蒿。”
“那我有什么能幫忙的嗎?”蘇硯問。自從蘇硯覺得自己能察覺食材顏色之后,她就對食材的這方面特別感興趣,雖然有時候他又覺得是錯覺。
林青石點點頭表示當然可以,順手遞來一個小竹筐:“那你來幫忙擇菜吧。梨蒿呢?只要嫩尖指甲能掐斷的這種。”林青石給蘇硯示范。示范的時候,他的手指擦過了蘇硯的指尖,細細感受起來好像帶著一股臘肉的咸香和井水的涼意。
在擇菜的過程中,蘇要發現自己在陽光下好像能分辨梨蒿莖部的淡紫色了,但是好像又毫無感覺,這種認知讓他的擇菜的動作越來越慢。
林青石突然走過來蹲下,從他的筐里撿出幾根老莖:“你看這些纖維就太粗了,指甲掐不斷的。”林青石的袖口還沾著栗子殼的碎屑,隨著動作散落在地。
“你真的很有生活常識。”
“這就算有生活常識了?只不過每個人的生存環境不一樣罷了,我就是以此為生,我也見過很多不會做飯的人,他們都以別的工作為生飯的話用錢也可以買來,實在不行用水煮一煮不講究色香味的話也是可以充饑的。”臨青石的聲音忽然輕了。
“那你對當地的很多特色菜也了如指掌,對食材方面也比普通人要了解很多。”
“我媽就是九江人,她做梨蒿炒臘肉的時候,總是說到9月的梨蒿要配廬山的云霧茶才會解膩。”
林青石進入廚房,廚房里他正在用井水泡發石耳,蘇硯靠在門框上,看著那些黑色的菌類在水中舒展,邊緣好像漸漸泛起半透明的灰藍色。
“像你畫過的徽州老屋的瓦片。”林青石不再詢問蘇硯是否能看到顏色,而是直接告訴她,便于她調取回憶里的角色。
蘇硯的筆尖停在速寫本上。她的確在去年寫生時畫過皖南民居,那些黑瓦被雨水沖刷之后,在陽光的照耀下會泛出特殊的藍灰色。
蘇硯本想再說些什么,但臘肉下鍋的滋啦聲打斷了蘇硯想要說的話。
蘇硯開始觀察起眼前的景象,鍋氣騰起時,濺起的油星在陽光下好像呈現金棕色,就有點像她曾經用生赭和熟褐調出來的顏色。而林青石在爐灶之間的翻炒的動作,干凈利落的很,鍋鏟與鐵鍋之間的碰撞,好像之前在學校里老師示范時筆觸的節奏。
“嘗嘗咸淡。”蘇硯思考的入了神,林青石遞過來的筷子讓她覺得有些突然。蘇硯夾起一片臘肉,這臘肉薄的能透光。
“你這刀功可以。”蘇硯發自肺腑的夸獎。
林青石兩眼一閉,嘴巴一抿,嘚瑟的很。
蘇硯把肉片放進嘴里,咬破的一瞬間,感到某種復雜的滋味在口腔炸開——有臘肉的咸香、藜蒿的清苦、還有若有若無的茶香。
“你放了…”
“云霧茶的茶湯。”林青石嘴角微揚,“昨天你說過的,想試試茶膳。”
是的,他都記得,蘇硯知道。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吃著,甚是愉悅。飯后收拾碗筷時,蘇硯在廚房的角落里發現了一個壇子,打開來是一壇深色的液體,“這是?”
“石耳酒。”林青石正在擦拭道具,聽到蘇硯問,撇過頭一看,“用錦繡谷的泉水釀的,要滿三年才能喝。”
蘇硯湊近聞了聞,某種礦物感的醇香瞬間鉆進了鼻腔。“這酒有什么作用?”
“九江的老方子了。”林青石收起刀具,看起來有些不自在。“我外公呢?是開藥鋪的,說石耳酒配上野蜂蜜的話,可以明目。”
蘇硯低頭看了看壇子里的酒,沉思。
暮色漸漸濃郁,林青石點亮了東林寺的素油燈,蘇硯感覺有些新鮮,暖黃的光暈中,蘇硯發現自己能看清那燈罩上細微的竹纖維,那些交錯的紋路像是她速寫本上的線條。
“明天要去踩桂花嗎?”林青石突然問,“后山的金桂該開了。”
蘇硯隨著他的話音落地看向窗外,九月的晚風送來隱隱的花香。僅僅如此,她似乎已經看見了那滿樹金黃,就像她曾經在調色盤上苦苦追尋的、最明亮的鉻黃色。
“可以,什么時候出發?”
“五點吧,”林青石往燈里添了勺素油,在金黃的燈光下泛著粘稠的光澤,“其實什么時候去都可以,但是我想讓你好好感受一下,因為日出之前的桂花香最濃郁。”
蘇硯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著圓圈,那是她思考繪畫構圖時的習慣,“需要帶什么工具嗎?”
“帶一個竹編籮和細麻布就行。”臨清石從灶臺旁取出一把老剪刀,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這是我外公留下的,專門采桂花用的。”可能看到了蘇硯的疑惑,林青石解釋。
蘇硯點點頭表示理解,看得出來這把剪刀被林青石保管的很好,剪刀的柄上纏著一些繩子,直覺感覺是紅色的,繩結處已經被磨得發亮。蘇硯感覺他好像突然能看清楚那繩子的顏色了,好像是紅色,又好像已經褪色成了粉橘色,就好像她曾經在威尼斯見過的古老的壁畫上斑駁的朱砂色。
林青石遞過來了一杯冒著熱氣的云霧茶:“加了點野蜂蜜。”
蘇硯接過茶杯,熱度透過杯壁傳到掌心。她低頭啜飲:“很甜。”又發現茶湯的表面好似還浮著一層極細小的顆粒,好像…是金色的吧。
“蜂花粉。”林青石看到蘇硯在研究杯子里的東西,解釋道,又走到蘇硯對面的長凳上坐下,遞過來一個油紙包,“配這個更好。”
蘇硯把油紙展開,發現是幾塊糖果,里面還嵌著碎堅果,蘇硯好像在哪見過。“九江的麻糖?”蘇硯仔細想了又想,認出了這是當地的特產。
“還是有些區別的,這些是用石耳酒泡過的。”林青石的聲音里帶著些笑意,“這種做法是白鹿洞的老道長給的方子。”
蘇硯捏起來一顆,放入嘴間,麻糖在齒間碎裂,口腔里彌漫著醇厚的甜香,還混著若有若無的酒氣。
“嘶…”蘇硯突然想起來什么:“你下午說…你外公是開藥鋪的?”
“在潯陽區。”林青石點點頭,目光落向了旁邊的剪刀上,“小時候我還經常去藥柜的后面偷吃枸杞呢,結果吃的太多,都流鼻血了。”
蘇硯盯著林青石的側臉,他的下頜線在油燈的光暈中顯得格外清晰,像是用徽墨一筆勾勒出來一般。蘇硯好像能分辨出他皮膚的色差,應該吧,反正她自己這樣覺得。
“所以你做菜這一方面?”
“藥材和食材本就是一家。”林青石突然起身,從櫥柜的深處取出一個青花瓷的壇子,“看,這是真正的九江特產。”林青石招呼蘇硯。
壇蓋掀開的瞬間,蘇硯只感覺一股濃郁的醬香撲面而來。醬料的表面結著一層晶瑩的鹽花,在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豆豉辣椒醬?”這醬…暗紅色吧,蘇硯想。
“三年陳釀。”林青石用竹筷挑出一點,示意蘇硯嘗一嘗。“用的是是五老峰的朝天椒和鄱陽湖的黑豆。”
醬料在蘇硯舌尖化開的瞬間,先是感到一陣灼熱,繼而又轉為醇厚的鮮香。更奇妙的是,她感覺她視野中突然飄過一抹鮮艷的紅色。
“你能看見顏色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瞳孔擴張了。”林青石的聲音忽然離得很近,他不知道何時湊到了燈盞旁。
蘇硯抬頭看去,發現他的眼睛在燈光下呈現出溫暖的棕褐色,眼白處小部分泛著極淡的藍灰色,就好像——她曾經在景德鎮見過的某種古窯變釉的顏色,但蘇硯眨了眨眼又變成了黑白色。
蘇硯搖搖頭。“醫生說過我這是不可逆的。”
“但感覺…”
“對,那只是我感覺,或許因為是后天形成的,我可以調動記憶里顏色,”蘇硯頓了頓接著又說,“可能色、味、嗅三者不分家吧,而你的廚藝又好,所以我吃了你做的菜,不僅感受到了味道,還能感受到顏色,但未必是能看到了。”
夜風穿過窗欞,帶來了遠處松濤的聲音。林青石點點頭表示了解,站起身來,想去把窗戶關上。這個時候,蘇硯注意到林青石的后頸處有一塊痕跡,但之前都沒有發現,應該不是胎記之類的,可能是受傷了。
“明天…”林青石突然轉身,正好撞上了蘇硯的視線。
蘇硯對著林青石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的脖子后面有點痕跡,但我分辨不出來是為什么。”
林青石往旁邊側了側頭,才想起來自己也看不到,抬起手來打算摸一下。
“哎,別摸。”蘇硯打斷,“萬一是傷口就不好辦了,用這個。”蘇硯從兜里掏出手機。
林青石走到蘇硯旁邊坐下,坐下的林青石對蘇硯來說還是有些高度,蘇硯把手舉高,努力拍的清晰清晰一點。
林青石只覺得脖頸后面,總是有一陣一陣的暖風拂過,紅溫了一些,“還好蘇硯看不到顏色。”林青石想。
“你看看?”蘇硯把手機舉到林青石臉上,“我拍清楚了嗎?”
林青石扯著蘇硯的手臂往下拉了拉,“拍清楚了,就是曬傷了,不要擔心。”
說完這句話,兩人都愣了一下,蘇硯急忙假裝研究手機,隨便哦了兩聲。
兩人沉默,蘇硯覺得尷尬的很,“你剛才說明天要干嘛?要帶雨具嗎?”蘇硯想起林青石剛才沒說完的話,隨口問道,也是為了打破尷尬。
“明天晴天。”林青石順著她遞過來的話說,走回灶臺邊,開始收拾廚具,“白露之后的廬山,晨霧散的很快的。”
林青石的動作干凈利落,鐵鍋與鍋鏟之間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脆。蘇硯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在不經意之間,去數他的動作節奏——每翻炒三下就停頓近半秒的時間,像是一種旋律。
“你以前…”蘇硯猶豫著開口,因為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有些冒昧,“在餐館工作過?”
林青石的手頓了一下“在潯陽樓學了五年。”他又拿起磨刀石,開始去打磨那把踩桂花用的剪刀,“后來呢,我又去景德鎮待了兩年。”
“景德鎮?學陶瓷?”
“學看火候。”林青石手下的磨刀石在剪刀刃口處發出規律的沙沙聲,“窯變釉的顏色的變化,和燉高湯時湯色的變化是一個道理。”
聽林青石這么說,蘇硯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在景德鎮見過的那種窯變釉——它們在陽光下會從靛藍漸漸變成紫紅色。當時她還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試圖也調配出那種顏色,但失敗了,因為調出來的顏色時鐘差了幾分神韻。
“所以你能看出……”
“對,釉色在窯溫變化時會有七個階段的色相。”林青石舉起手中的剪刀對著光檢查刃口。“你的瞳孔在嘗到不同味道時,也會有不同的收縮頻率。”
“我覺得我好像不是嘗到了味道,而是嘗到了顏色。”剪刀在燈光下折射出來一道冷光,正好映在了墻面的日歷上。蘇硯突然發現那是去年的日歷,圖案是廬山含鄱口的云海,她感覺那云層邊緣應該是一抹極淡的紫灰色。
“那日歷上的云是紫灰色嗎?”林青石走過去細細看去,真的在云層邊緣處找到了紫灰色。
林青石扭過頭,帶著質疑。
“我只是感覺。”蘇硯說。
“該休息了。”林青石只是點點頭,沒有多說些什么。
林青石吹滅油燈,月光立刻透過了窗戶灑進來。林青石的輪廓在月光中顯得格外清晰,像是用鋼筆勾勒出的素描一般。
蘇硯在起身時,不小心碰到了茶杯,杯中殘留的茶湯在桌面上漫開,在月光下泛著光。她下意識用手指蘸了一點,在桌面上畫了道曲線,應該是很深的琥珀色吧。
“像三疊泉的輪廓。”林青石突然說。
蘇硯抬起頭,發現林青石正對著她畫的那道水痕微笑。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笑,以前只是雇主和向導之間的疏離,現在好像毫無保留了,林青石的眼角細看還浮現出細小的紋路,好似那宣紙上暈開的墨跡。
“那說明我畫技還在。”蘇硯也揚起嘴角。“晚安。”她輕聲說。
回到客房,蘇硯點亮床頭的油燈,從行李箱的底層中取出那個鋁制顏料盒。許久未用的它們已經干裂,她用小刀刮下來一些鈦白色的粉末,混著茶水調開時,蘇硯卻覺得它分外純凈。她嘗試用它在素描本的邊緣上色,應該帶著些藍灰調吧,像是林青石那個布衫在月光下的顏色,當然,這一切都是蘇硯的感覺。
窗外隱隱約約傳來搗藥聲,節奏沉穩有力,蘇硯透過窗戶看去,是林青石沐浴在月光下,正在用石臼研磨著什么,每一下好像都激起了細小的閃光。她突然想起林青石說過的石耳酒,這也許就是他準備的藥材。
“辛苦了,”蘇硯輕聲說。“但要學著接受。”
晨光微現時,蘇硯被輕微的敲門聲喚醒,開門就看見林青石已經收拾妥當,背上背著籮筐,腰間還掛著那把老剪刀。
“霧剛好散了。”林青石說,他呼出的白氣在清晨的空氣中凝結,耳尖也被風吹的變了色,應該通紅了吧應該,蘇硯像,大概像兩顆熟透的山楂。
“等我一會,馬上來。”
東林寺后山的小徑上鋪滿了露水,踩上去悄無聲息。林青石依舊走在前面半步,時不時的扒開橫在兩人面前的枝椏。蘇硯注意到他的布鞋已經被露水打濕了,邊緣處泛起了深色的水痕。
“聞到了嗎?”林青石突然停下。
蘇硯閉上眼睛細心感受,山間的微風送來了一陣甜香,像是打翻了一罐蜂蜜。
兩人轉過山石,整片桂花豁然出現在眼前,朝陽剛剛躍出云海,蘇硯感覺眼前正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明亮色彩,是比記憶里的硌黃更鮮黃的顏色,或許朝陽給每一簇桂花鍍上了金邊吧。
“日出時的桂花精油含量最高。”林青石從籮筐里取出細麻布鋪在樹底下,“像這種接住能自然掉落的,香氣是最足的。”
蘇硯和林青石兩人并肩站在樹下,看著晨風拂過枝頭,金黃的桂花如細雨般飄落。蘇硯伸手接住一簇,小小的桂花在她的掌心滾動,散發出濃郁的甜香。
蘇硯抬頭便看見林青石關切的眼光。
“金黃色,更準確的說是硌黃加鈦白調和出來的。”
“能看清顏色了?”林青石問,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這晨光。
“感覺。”蘇硯搖搖頭。
林青石看著自己肩頭落下的桂花,“你說的沒錯,是金黃色。”
蘇硯嘴角揚起微笑,想要蹲下去撿落在麻布上的花朵。
“別用手。”林青石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而留下的繭,觸感雖略顯粗糙卻又有溫暖,“直接用手會氧化花瓣。”他遞來一把竹鑷子,柄上還纏著絲線。
“綠色的?”蘇硯端詳了一會問道。
“接近了,但準確來說是青色。”
“好吧。”
陽光漸漸變得強烈,林青石從腰間取下剪刀,開始剪去枝頭的花簇。他的動作精準而輕柔,而且每次下剪時都避開新生的花芽。
蘇硯看著林青石專注的側臉,突然想起第一次切文思豆腐的神情————那種全神貫注,仿佛在他的整個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食材。
“嘗嘗。”林青石突然遞來一枝帶著露水的桂花。
蘇硯接過來,輕輕咬住一朵小花,甜蜜的滋味立刻在舌尖綻放。更神奇的是她的視野中突然涌現出更多的色彩———翠綠的樹葉、褐灰的樹皮,甚至遠處黛青色的山巒,這所有的顏色都變得清晰。
蘇硯不敢眨眼睛,她太久沒看過這么豐富的顏色了。
“九江有句老話叫開眼。結合你有時能看見顏色有時能感覺顏色,我覺得八九不離十。”林青石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我外公說,嘗過白露后第一茬的金桂,瞎子都能看見三成顏色。”
“看…感受到了。”蘇硯原本要說看見了,但一眨眼眼里的世界又變成了灰色。
兩人把桂花收攏好,回程時,他們的籮筐里鋪滿了金黃的桂花。林青石依舊走在前頭,時不時地停下來采集路邊的野果。蘇硯發現自己的感覺越來越準時,時不時得跟林青石確認,蘇硯感覺不準的,林青石會糾正。
“東林寺的師父們等著這個做桂花醬,”林青石指向前方的石階,“去年做的還埋在銀杏樹下。”
石階盡頭站著慧明老僧,正笑瞇瞇地等著他們。老人接過籮筐,突然對蘇硯說:“感覺如何?”
“感覺不錯。”
老人點點頭,“那可能是老林的石耳酒管用了。”慧明眨眨眼。“他可是把珍藏三年的陳釀都拿出來了。”
林青石清咳一聲,“我那只能強身健體啊。”轉身便去看寺前的曬架。蘇硯注意到他的耳朵與他周圍的皮膚灰度不大一樣,或許是耳朵紅了吧,可能因為慧明師父的玩笑。
“如果耳朵紅了的話,現在林青石又在陽光底下,可能是粉橙色,像什么呢?”蘇硯在心里想,“像…我在佛羅倫薩見過的文藝復興時,壁畫的底色。”
“嘗嘗?去年釀的桂花蜜。”慧明的話打斷了蘇硯的思考。
慧明遞過來一個陶罐,“剛才聽林青石說起來,還想著問問師父能不能嘗嘗,現在如愿了。”
惠明笑瞇瞇地,也不說話,只是又遞來了一只勺子,蘇硯接過來,從陶罐里取出一勺,蜜糖拉出細長的絲,蘇硯嘗了一口,甜香立刻充滿口腔。
“感覺如何?”
“感覺…橙紅色。”蘇硯的視野中只看到了惠明的袈裟。
“感覺不錯。”惠明笑著拍了拍手。
惠明轉身又走到佛龕處,從后面取出了個布包,遞給蘇硯。
蘇硯連忙放下手中的陶罐,嘴里叼著勺子,用雙手接過。
布包里是一套精致的硯臺,應該是青花瓷的,釉色也清亮,應該泛著些淡灰色。
“景德鎮的窯變釉。”惠明微笑說。
蘇硯看著手里的硯臺,她的指尖還在摩挲冰涼的釉面。
陽光透過樹的枝椏,在青花瓷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硯抬頭尋找林青石的身影,發現他正站在寺前的古松下,手里捧著新踩的野菊,金黃色的。
這一刻,蘇硯才徹底明白,色彩的真諦,或許不是只能用眼睛看到的,更像是記憶、情感和溫度的交織。就好像林青石熬的那碗石耳湯,看似樸素,卻蘊含著整個廬山里的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