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硯和林青石今天相約含鄱口。
廬山的天還未破曉,沉浸在墨色里,林青石的敲門聲輕的像一片樹葉落地一樣。蘇硯拉開木門時。見他背著之前的竹簍站在檐下,布衫的領口處還沾著夜露,手里拎著一個油紙包。“昨天烤了栗餅,裹了山核桃碎。”秋夜的山風卷著霧涌進來,蘇硯接過餅時,還能摸到油紙下透出的溫暖,細碎的堅果粒還有點硌著手心的感覺。
“我們得趕在露水凝結時前趕到含鄱口。”林青石把手電筒塞進她的手里,自己的肩上又跨了兩個裝著陶碗的藤籃,兩個人就這樣踩著石階往上爬,露水把落葉都粘在了青石板上,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輕響。林青石走在前面,手電筒的光圈在濃霧里泛開了朦朧的圓。忽然他停步轉身,光束照向路邊的一叢野菊:“你看那葉子上的露水,天亮了的話,就會像撒了一把碎銀子一樣,如果是真的就好了,我都撿起來了。”
“你真幽默。”蘇硯湊近看去,她倒沒有覺得像碎銀,只是在她的視野里有一些反光。突然林青石也蹲下身來,用一片新鮮的荷葉去接水,水珠在他的指尖聚去成透明的小水滴,落進了荷葉兜里,發出了極輕的一聲啪嗒。霧氣包裹著他身上的皂角味道,在寂靜的山道上慢慢散開,就好像是誰在這里悄悄沏了一壺冷茶。
“秋露比葉露涼一些。泡石耳的話能發透褶皺里的澀味。”林青石把盛滿露水的荷葉兜遞給蘇硯,指尖的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涼的讓她微微一顫。陶碗里的干石耳蜷縮的像一朵花,在林青石澆上露水的時候,水珠順著菌褶蜿蜒而下,在碗底規矩,忽然間蘇硯看見石耳舒展的褶皺間,有一滴露水折射出一點極淡的墨色,像深秋里黎明的天空碎成了片,悄無聲息地進了陶碗。
“之前在三疊泉,你盯著冰楊梅看了很久。”林青石忽然開口,目光也投向漸漸泛白的東方。晨間的霧氣在他的發間凝成細珠,蘇硯握著陶碗的手緊了緊,原來他都注意到了。遠處五老峰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他的聲音透過空氣傳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度:“其實秋露泡開的石耳,燉好后湯面會浮一層淡青色,就像你畫筆里的顏色,有點像那種被雨洗過的灰色。”
蘇硯沒有應聲,順著他的話在回憶自己畫筆里的顏色。林青石也不再說些什么,想起上次下山的時候,林青石裝楊梅的動作格外仔細,特意挑了顆裂口的果子說,這顆糖化的透。那時只當是尋常,此刻忽然意識到他因為知道了她的秘密,一直在不動聲色的留意著。
霧氣漸濃,林青石在背風處架起了陶鍋。他從竹簍里拿出一小捆的枯枝,火星在點火時轉瞬即逝,隱藏在濃霧里。蘇硯蹲在旁邊,看著他用竹刀削著山姜,“石耳要配山泉水去燉。”他把姜片放進鍋里。“去年在漢陽峰撿的野姜,曬干了辣味兒要沉一些。”水蒸氣冒出來時,他忽然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指尖不小心觸到她的耳邊。兩個人都有一些不自在。
好在太陽從云霧中探出了頭,萬道金光劈開云層,林青石揭開陶蓋,熱氣裹著山野的清鮮撲面而來。他用竹筷輕輕撥弄石耳,半透明的菌片舒展的像小耳朵一樣,“你瞧這湯色。”蘇硯湊近去看。湯面上浮著幾點油星,在她的眼里是模糊的灰色,但是卻在某滴油珠的邊緣又瞥見了一些淡藍色,就好像是誰把晨間的云霧搜進了湯里。
顯然林青石說完這句話就突然想起,她看不見顏色這件事情。“嘗嘗看。”他把陶碗遞給她,轉移話題。蘇硯吹開熱氣,看見湯里還浮著兩粒極小的桂花,是他清晨在路邊撿到的。蘇硯閉上眼睛,專心品嘗,入口的時候,石耳裹著泉水的干洌,尾韻里居然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甜味,像藏在霧里的陽光。林青石坐在對面的巖石上捧著自己的碗,目光落在蘇硯的帆布包上,:“其實如果你想畫顏色。我可以告訴你每種食材的樣子,比如雙打后的青菜梗帶點青白色。野柿子熟了是暖橘色……我也可以把對的顏色的筆遞給你。”
雖然林青石的聲音里夾雜著一些山風,但蘇硯卻聽得真切,含鄱口的晨霧逐漸開始散去,遠處鄱陽湖的輪廓在陽光下顯現出他的影子。幾只鳥兒掠過他們的頭頂,翅膀的撲棱聲音在山谷里回蕩。她低頭回想帆布包里干凈的畫紙,忽然很想畫下眼前的景象,用鉛筆掃出林青石的陰影,在他蹲坐的巖石暗部偷偷疊上那碗中的藍色,再用橡皮擦擦出幾縷霧的白,向他遞來的餅,溫熱里裹著一些低調的甜。
“上次……在白鹿洞你看見古籍里的陳皮二字時,”林青石用指尖蹭著碗邊的紋路。“眼睛亮了一下。”蘇硯頓住,想起那點附著在字跡上的淺黃色。原來他連那樣細微的瞬間都注意到了,林青石抬眼看她,晨間的陽光正照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其實橙皮曬干后,顏色像……像你那支快用完的赭石鉛筆。”
山里的風掠過青草,帶來了遠處溪水的聲音。蘇硯只是望著他身后那株漸漸清晰的楓樹,葉子在秋陽下泛著微光。她知道那些她看不見的色彩,正從他的話語里,從他遞來的每樣食材里,一點點的滲透進她灰白的世界里,就好像含鄱口的晨露,悄無聲息的潤濕了整片山林。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手心的陶碗早已經捂暖了,而林青石放在她帆布包旁的那片楓葉,雖然在她眼中只是一團深淺不一的灰色,卻好像帶著秋陽曬過的溫度。
下山的時候,林青石的藤籃里的陶鍋還剩小半鍋湯,兩人踩著碎金似的陽光,誰都沒有在說話。只是他偶爾停下腳步,指著路邊的植物輕聲說:“那是野山楂,果實熟了是暗紅色的”“這是迷迭香,葉子搓碎了有清香味兒”蘇硯跟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的背影在光影里移動,忽然覺得,那些未能看見的顏色,或許根本不必用眼睛去捕捉,就像此刻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的帆布包的畫本里面,不知何時多了幾片他放進去的楓葉,而掌心殘留的石耳湯的暖意,正一點點的暈開在記憶里,染出比任何色彩都溫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