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的梆子聲剛過，將軍府青憂苑的檐角還凝著昨夜的露珠。

云嬋輕手輕腳推開房門時，卻見沈意歡已端坐在窗邊的梨花木桌前，晨霧透過半開的菱花窗漫進來，在她攤開的兵書卷軸上洇出淡淡的濕痕。

“小姐？”云嬋驚得放輕了腳步，“您今日怎么起這么早？往常這時候，您總要再歇半個時辰的。”

往日里的沈意歡，雖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性子，卻也帶著幾分少女的慵懶。

可自打昨日從集市回來，云嬋便覺得小姐有些不同了。

往日里愛讀的話本被束之高閣，換成了滿架的經(jīng)史子集；連鬢邊常戴的嬌艷花朵，也換成了素凈的玉簪。

此刻晨光勾勒著她低頭看書的側(cè)影，眉峰間竟凝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斂，仿佛一夜之間褪去了所有稚氣。

沈意歡抬眸，眼中沒有絲毫睡意，反而亮得驚人。她合上書卷，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封皮上“孫子兵法”四個褪色的隸書，聲音帶著晨霧的清冽：“睡不著，便起來看看書，云嬋你跟我的時間不短，可覺得我變了。”

云嬋垂著眼皮道：“小姐只是……更穩(wěn)重了。”她沒說出口的是，小姐近來總對著空處發(fā)呆，有時夜半驚醒，枕邊竟沾著淚痕，嘴里還模糊喊著“爹”“大哥”。

前些日子在后花園，小姐盯著池子里的錦鯉出神，忽然攥住她的手，問：“若有一日天塌了，你可會怕？”

沈意歡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窗。

晨風吹散她鬢邊碎發(fā)，露出額角一道極淡的疤痕——那是有一年上元節(jié)，二小姐沈意柔“失手”將她推下假山時留下的。

她指尖撫過那道痕，聲音低得像怕驚醒什么：“云嬋，若我說，我曾見過‘天塌’的模樣，你信么？”

云嬋猛地抬頭，撞進沈意歡深不見底的眼。

那雙眼里沒有玩笑，只有化不開的悲慟，像藏著一整個沉下去的舊夢。

“小姐……”云嬋的聲音發(fā)顫，“您這話……”云嬋將銅盆輕輕放在洗漱架上，熱水騰起的霧氣模糊了鏡面。

這半個月來，小姐像是變了個人，不再對府中嫡庶之爭畏畏縮縮，驚得全家上下都以為她轉(zhuǎn)了性子。

“小姐，”云嬋終于忍不住，將絞干的帕子遞過去，聲音壓得極低，“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想起昨日小姐從集市回來時，雖面上平靜，指尖卻一直緊攥著那本昭平王送的古籍，指節(jié)泛白。

還有昨夜掌燈時分，她路過書房，竟看見小姐對著一幅泛黃的輿圖落淚，嘴里還喃喃念著“爹……大哥……”

沈意歡接過帕子的手微微一頓。

她抬眼看云嬋，這丫鬟自她兒時起便跟在身邊，性子憨直卻忠心耿耿。

上輩子，云嬋為了護她，也死在了那夜滅門的時候。

想到此處，她心口驟然一緊，那些被刻意壓抑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將軍府滿門抄斬的血色黃昏，大哥戰(zhàn)死沙場的噩耗，父親被誣陷時絕望的眼神，還有她自己……被沈意柔設計，送入別院屈辱而終的那個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