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捂不熱”風(fēng)波后,我們之間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戳了一個小洞,曖昧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透進來。他更加小心翼翼,玩笑不敢開太過火,試探也變得更加迂回。而我,明明心知肚明,卻依舊像只受驚的蝸牛,只要他稍稍靠近,就立刻縮回殼里,裝傻充愣,顧左右而言他。
現(xiàn)實是一盆更冷的冰水。鏡子里的自己,一張丟進人堆就找不出來的臉,一份溫飽有余、前景迷茫的行政工作。上一段感情,掏心掏肺換來一句輕飄飄的“你很好,但我們不合適”,像根毒刺扎在心里,時不時就隱隱作痛。未來?像籠罩在濃霧里的荒原,看不清方向。
憑什么相信網(wǎng)絡(luò)那端虛無縹緲的溫柔?又憑什么相信,有人能接受這樣平凡甚至有點灰暗的自己?
秋的一個晚上,游戲間隙,他那邊背景音很安靜。他忽然說:“錦鯉,給你看張照片。”一張圖片發(fā)了過來。
照片有些年頭了,邊角微微泛黃。畫面里是一個干凈整潔的小院,種著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北方耐寒花木。一個氣質(zhì)溫婉的中年婦人坐在藤椅上,懷里抱著一只胖乎乎的橘貓,對著鏡頭笑得眉眼彎彎,陽光灑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婦人旁邊站著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板著臉,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但眉眼輪廓,依稀能看出如今【北】的影子。
“這是我媽,還有……小時候的我。”他的聲音帶著懷念的笑意,“我家在更北邊,冬天冷得很,零下二三十度是常事。雪能積到膝蓋深。我媽就喜歡抱著貓在窗邊曬太陽。”
照片里的溫暖和安寧,透過屏幕傳遞過來。我下意識地回:“阿姨看起來好溫柔,院子也很漂亮。”
“嗯,”他應(yīng)了一聲,沉默了幾秒,忽然問,語氣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像是怕驚擾了什么,“錦鯉……有沒有可能……到北方生活?”
北方?零下二三十度?積到膝蓋深的雪?
他話語里隱含的期待,像一根細針,瞬間刺破了我用來包裹自己的那層名為“現(xiàn)實”的厚繭。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的距離感瞬間攫住了我。
“不會!”我?guī)缀跏敲摽诙觯曇粢驗榫o張而顯得有些尖銳,甚至還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薄毯,“我怕冷!我怕凍死在冬天里!真的會凍死的!”
機那邊是長久的沉默。只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那沉默沉重得幾乎能壓垮空氣。
“……嗯,知道了。”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下去,聽不出情緒,只是之前的試探和那點小心翼翼的期待,消失得無影無蹤,“開玩笑的,別當(dāng)真。”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鈍鈍地疼。我知道自己反應(yīng)過度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我想說點什么補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晚剩下的時間,游戲打得異常沉默。他依舊操作精準,保護到位,但那種無形的隔閡,像一層冰霜,悄然凝結(jié)在我們之間。
那之后,他再也沒提過類似的話題。我們依舊每晚在峽谷相遇,他依舊是我的北極星,但我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被我自己親手推開了。
過了大概一個多星期,又是一個普通的游戲夜晚。推掉對方水晶后,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退出結(jié)算頁面。隊伍語音里,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還有些……說不清的復(fù)雜。
“錦鯉。”
“嗯?”
“家里……給我安排了相親。”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在斟酌。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又瘋狂地撞擊著胸腔。指尖冰涼。來了。終究還是來了。網(wǎng)絡(luò)是虛幻的,現(xiàn)實才是沉重的。他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性格,這樣的家庭……怎么會沒有人喜歡?
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涌了上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自然,甚至帶著點鼓勵的笑意:“好事啊!北老板這么優(yōu)秀,肯定能遇到合適的!去唄,大大方方的,勇敢點!說不定緣分就在轉(zhuǎn)角呢?”天知道我說出“勇敢點”這三個字時,心里是多么的酸澀和無力。我有什么資格不勇敢?是我自己推開了所有可能。
他又沉默了。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久到我以為他掉線了。
“……嗯,謝謝。”他終于應(yīng)了一聲,聲音悶悶的,“我下了。”
頭像瞬間灰暗。
那個灰色的頭像,在接下來的一周里,時亮?xí)r暗。上線的時間變得很不規(guī)律,有時打個招呼就匆匆下線,有時在線卻異常沉默,不再主動邀請我組隊。游戲里的氣氛變得尷尬又凝滯。我像站在懸崖邊,看著他一步步走向另一個方向,無能為力。
又過了幾天,他上線的時間更晚了。我等到眼皮打架,才看到那個熟悉的ID亮起。沒有組隊邀請,只有一條消息發(fā)過來。
【北】:錦鯉,在嗎?
【錦鯉】:在。怎么了?
我盯著對話框,心臟懸到了嗓子眼。
那邊顯示“正在輸入中…”很久。
【北】:我要結(jié)婚了。
四個字,像四顆冰雹,狠狠砸在我的屏幕上,也砸在我毫無防備的心上。那么快?!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到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快得……超乎想象。快得……讓我連一點緩沖的余地都沒有。
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懸停了足有半分鐘,才顫抖著按下去。
【錦鯉】:哇!恭喜恭喜!這么快就定下來啦?[撒花][撒花]哪家的姑娘這么有福氣?[偷笑]什么時候辦酒?記得發(fā)請柬!我去搶婚![菜刀]
我飛快地打著字,用最夸張的表情包和最戲謔的語氣,努力粉飾太平。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掩蓋住心底那瞬間塌陷的巨大空洞和尖銳的刺痛。禮物?對,禮物!得送個禮物!這念頭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我。
【北】:……
【北】:人來就好了,要什么禮物。
【錦鯉】:那不行!必須送!快說,想要什么?刮胡刀?皮帶?最新款的游戲手柄?
我像個急于推銷的售貨員,拼命想抓住一點實際的、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東西。
【北】:真不用。我還有點事,下了。你也早點休息。
頭像再次灰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徹底。像沉入了最深的海底,再也沒有亮起過。
那句“人來就好了”像魔咒一樣在腦子里盤旋。人去?怎么可能。隔著千山萬水,去參加一個“網(wǎng)友”的婚禮?看著他和另一個姑娘交換戒指?這比殺了我還難受。
禮物還是得送。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證明這段關(guān)系存在過的憑證。我像著了魔,一有空就刷購物網(wǎng)站。看刮胡刀,想象它貼在他下頜的樣子;看皮帶,想著他穿西裝時系上它的模樣;看游戲手柄,回憶我們一起在峽谷廝殺的時刻……每一樣?xùn)|西都讓我心口發(fā)堵。
最終,我看中了一條深藍色的羊絨圍巾。質(zhì)感很好,顏色像他游戲ID里的那片夜空。想象著它纏繞在他頸間,抵御北方的嚴寒……至少,能替他擋一點風(fēng)雪吧?也算是我一點……微末的祝福。
我下單了。填了他很久以前不經(jīng)意提過的小區(qū)地址。快遞顯示簽收的那天,我盯著物流信息看了很久,像完成了一個重大的、充滿悲壯感的儀式。心里空落落的,又帶著一絲扭曲的釋然。
然后,是徹底的沉寂。那個灰色的頭像,再也沒有亮起過。我的深夜峽谷,徹底失去了那顆北極星。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掏空的感覺如影隨形。網(wǎng)絡(luò)終歸是虛擬的,泡沫再美,一戳就破。夢醒了,就該回到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