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四十而惑:新世代女性的中年危機作者名: (美)艾達·卡爾霍恩本章字數(shù): 11684字更新時間: 2025-06-05 14:31:22
序言
人到了這個年紀,步入中年,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到了這一步,但突然在臉上看到了50歲的模樣。你回望歲月,瞥見一些幽靈,那是你本可能過上的生活。你本可能成為的人,無時無刻不在你的門前徘徊。
——希拉里·曼特爾,《氣絕》(Giving Up the Ghost)
我認識一個女人,她擁有自己渴望的一切——深愛的伴侶、兩個孩子、熱愛的事業(yè),甚至有安排日程的自由,但她還是無法擺脫深深的絕望感。她花了幾個月時間,中午請保姆照顧蹣跚學步的女兒,然后利用這段時間獨自去看午間電影,坐在黑暗里哭泣。
前同事告訴我,她在領英上引人注目的個人資料容易誤導他人。事實上,她并沒有一直工作,自從被上一家公司解雇后,多年來,她一直做著一份又一份低薪的臨時工作。她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雖然這在她眼中不成問題,但她已經(jīng)開始擔心即將到來的50歲生日,因為她意識到或許永遠不會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積蓄也遠遠不夠支撐退休后的生活。
我的鄰居有一群可愛的孩子,她在做自己喜歡的兼職工作。孩子的父親很友善,也很努力,她不明白自己對他的憤怒從何而來。她開始想象或許離婚后更有可能獲得幸福。“如果我有更多的錢,”有一天我問她過得怎么樣時,她對我說,“我會選擇離開。”
另一個女人告訴我,她已經(jīng)開始擔心自己會孤獨終老。和她的已婚朋友們一樣,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不錯的工作,溫馨的住處,身材也保持得很好。但不知為何,她沒有找到伴侶,也沒有孩子。她會在半夜醒來,琢磨自己是不是應該嫁給大學時的男友,是不是應該去凍卵,是不是應該自己養(yǎng)一個孩子,是不是應該或多或少參加線上約會。她也懷疑能看朋友們在社交媒體上曬小孩而不把筆記本電腦扔出窗外的日子,自己還能忍多久。
一個熟人告訴我,她一直過得很難,丈夫離開后,作為單身母親,她打了三份工。為了讓家人開心,她計劃了周末旅行。在漫長的一周結束后,她在晚上十點開始收拾行李,心想可以在第二天早上五點出發(fā)前睡上幾個小時。她讓11歲的兒子打包他自己的行李,他沒動。她又說了一次,兒子還是沒動。
“如果你不幫忙,”她說,“我就砸了你的蘋果平板電腦。”
他還是沒有動。
她像著了魔一樣,抓起一把錘子,把平板電腦砸成了碎片。
她跟我說的時候,我想到我認識的很多父母都想過或者威脅過要砸掉平板電腦,但真這樣做的,只有她一個。我笑了。
“沒錯,我的朋友也覺得這件事很搞笑,”她說,“但實際上,這件事又黑暗又糟糕。”她站在玻璃碎片中間,腦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想法是:“我必須找一位優(yōu)秀的治療師……不能再拖了。”
幾年前,我邁入40歲,開始著迷于探究和我同齡的女性,以及她們——或者說我們——在金錢、人際關系、工作和有關存在的絕望中的掙扎。
為了寫這本書,找到更多可以采訪的女性,我給我的朋友塔拉打了電話。她是一位成功的記者,比我大幾歲,在堪薩斯城長大。她大概十年前離婚,有三個即將成年的孩子,現(xiàn)在和男友住在華盛頓一條安靜、綠樹成蔭的街道上。他們最近收養(yǎng)了一條搜救犬。
“嘿,”我很高興能在她繁重工作中難得的休息時間聯(lián)系到她,“你知道有誰深陷中年危機,我可以和她聊聊嗎?”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終于,她開口道:“我在想,我好像并不知道哪個女人不受中年危機的困擾。”
* * *
如今的中年女性都屬于X一代,或是出生在1946年至1964年嬰兒潮的末期。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將X一代的出生年份確定為1965年至1980年。[1]這一命名或反命名,因道格拉斯·柯普蘭(Douglas Coupland)1991年的小說《X一代:速成文化的故事》(Generation X: Tales for an Accelerated Culture)而廣為流傳。在這之前,X一代是20世紀70年代一支出色的英國朋克樂隊的名字,由比利·伊多爾(Billy Idol)擔任主唱。這支樂隊的名字源于一本出版于1964年的書,內容包含對英國青少年的采訪,書封上寫著:“英國不羈年輕人的反叛憤怒背后是什么?這本書——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他們對毒品、酒精、上帝、性愛、階級、種族和極度刺激等的真實感受。”
“X一代”代表一種模糊的、尚未確定的身份。隨著時間推移,這種不確定的身份本身變成了故事。沒有人知道我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在他人眼中,我們是不可知的。有一段時間,一些專家試圖把我們稱為“第十三代人”,因為我們是美國建國后的第十三代。[2]但在20世紀90年代一些題為“誰是X一代”的專題報道出現(xiàn)后,“第十三代人”的說法就逐漸銷聲匿跡了。
根據(jù)皮尤研究中心的說法,X一代是“美國被忽視的‘中間一代’……像一座很矮、很直的橋,連接著兩座喧鬧的高峰”。[3]我們是時代中的簡·布雷迪(Jan Brady)[(2)]——被老一輩的嬰兒潮一代(我們的父母、叔叔阿姨)和更年輕的千禧一代(我們看著長大的孩子)蓋過了風頭。一項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X一代的人口數(shù)為5500萬,相比嬰兒潮一代(7600萬)和千禧一代(6200萬),人數(shù)更少[4],而且永遠不會成為美國人數(shù)最多的群體。不久后,當千禧一代的人數(shù)超過嬰兒潮一代,X一代的人數(shù)還是比其中任何一代少上數(shù)百萬。[5]2019年1月,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臺發(fā)布的一份關于幾代人的報告,完全忽略了X一代。就在同一周,在《周六夜現(xiàn)場》千禧一代對陣嬰兒潮一代的游戲環(huán)節(jié)中,基南·湯普森(Keenan Thompson)[(3)]說了這樣的話:“我是X一代。我只是坐在一邊,看著世界硝煙彌漫。”[6]X一代已不知不覺步入中年,且基本不會意識到自己屬于一個獨特而命途多舛的群體。“X一代的‘人生黃金時段’處在一個特別分裂且危險的時期,”嬰兒潮一代的市場專家費思·波普康(Faith Popcorn)這樣告訴我,“他們在經(jīng)濟上受到沉重打擊,在文化上又遭到排擠,負債累累,下有子女,上有年邁的父母。成年的嚴峻狀態(tài)對他們打擊很大。他們感到疲憊、困惑,也是完全有理由的。”[7]
作為標準的X一代,我出生于1976年。我在國際商業(yè)機器公司的電動打字機上學會了打字。電子游戲出現(xiàn)后,我在雅達利游戲機上玩《月球戰(zhàn)車》(Moon Patrol),在學校的電腦上玩《神偷卡門》(Where in the World Is Carmen Sandiego?)。十幾歲的時候,我在一家照相館當沖印工,穿著工裝褲,涂著露華濃黑莓口紅,為校報寫過極其真誠的專欄文章。我在20世紀90年代也有過一份工作,在《回旋》音樂雜志做實習生,那時涅槃樂隊還會出現(xiàn)在封面上。(在我核實一位作者筆下的新人歌手“瑪麗·J.布爾姬”的信息時,她的宣傳人員告訴我:“是布萊姬[(4)],親愛的。”)
是否認定自己屬于X一代是每位女性必須做出的決定,但我相信,如果你和我一樣,在里根時代長大,有過橡膠玩具球,或者知道撥號調制解調器發(fā)出的是什么聲音,你就是X一代。
X一代的女性往往在二十八九歲、三四十歲結婚,也可能根本不結婚;可能在三四十歲生下第一個孩子,也可能根本不要孩子。作為第一批從小就聽到所謂“可以擁有一切”的陳詞濫調[8]的女性,我們在成年后發(fā)現(xiàn),哪怕只是擁有其中一些,也無比艱難。不管X一代女性是否成家,事實都是如此。[9]
20世紀90年代以來,最早的一批X一代女性開始組建家庭,我們被名為“媽咪戰(zhàn)爭”的無聊宣傳活動搞得彼此對立。這場虛假的辯論掩蓋了一個事實:我們的選擇只是故事的其中一面——時代背景是另一面。作為X一代女性的我們都是實驗品,實驗的目的是塑造成就感更高、滿足感更強且更全面的美國女性。我們中的許多人到了中年,發(fā)現(xiàn)這場實驗基本以失敗告終。
我們本以為自己既能擁有蒸蒸日上的事業(yè),也能擁有優(yōu)渥的家庭生活,比父母收入更高,取得更大的成就,但我們大多數(shù)人幾乎沒有嘗到甜頭。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的經(jīng)濟學家伊莎貝爾·V.索希爾(Isabel V. Sawhill)告訴我,在美國,一個典型的40歲女性,一年做全職工作能掙3.6萬美元。除去養(yǎng)孩子的費用、房租、日常開銷和稅收,剩下的只有大約1000美元。[10]即便是收入高出很多的女性,也會對自己的財務狀況感到不安,她們可能會感慨一周過得如此艱難,也因機會太少而感到失望。
如果我們將這些女性的抱怨斥為無病呻吟,就等于貶低了我們這一代人。社會、歷史及經(jīng)濟的趨勢共同作用,使得許多女性在中年時深陷焦慮的熔爐——我們彼此羨慕,卻沒有意識到我們都在同一條漏水的船上。我希望這本書能夠幫助我們聆聽女性的憂慮,不再把它當作抱怨,而是將其視為對那些具有誤導性的、鼓吹美國夢的花言巧語的糾正——所謂的美國夢離我們很遠,我們的孩子也不一定能實現(xiàn)。
有人可能會說,與其他國家或其他世代的女性相比,美國X一代的女性生活得還算輕松。嬰兒潮一代和千禧一代或許會說自己面臨的情況更糟。
“不,我們這一代才是第一批被灌輸可以‘擁有一切’的人!”一位嬰兒潮一代的女性在看到這本書的介紹時說。
“擁有一切”這個概念確實出現(xiàn)在嬰兒潮一代,但直到X一代降生,它才成為主流的期望。嬰兒潮一代在面對堂而皇之的性別歧視和普遍存在的冒犯時勇敢前行,在不放棄自己夢想的情況下努力撫養(yǎng)孩子,這一切都值得贊揚。但X一代走入生活時,“擁有一切”并不是一種光明的新選擇,而是強制性的社會要求。
“我也好像理應‘擁有一切’!”一位千禧一代的女性說,“但我們的情況也一樣糟!”
毫無疑問,已經(jīng)成年的千禧一代背負著沉重的助學貸款,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社會不平等、經(jīng)濟不平等,惡劣的政治兩極分化,以及一個瞬息萬變、很多行業(yè)動蕩不定的世界。但是,他們進入職場時,所謂“無限可能”的幻覺早已受到普遍攻擊,人們的期望變得更加現(xiàn)實。
恕我直言,雖然我們和年長一代以及年青一代都感染了“擁有一切”的病毒,但X一代感染的,是其中最致命的毒株。
這也意味著,盡管很遺憾,但嬰兒潮一代和千禧一代可能也會在本書中找到許多共鳴。我希望年輕的千禧一代能夠汲取有益的經(jīng)驗,而嬰兒潮一代,不會因為我們沒有走出多遠而過于沮喪。
簡單來說,選擇更多并不一定意味著快樂更多或滿足感更強。“從許多客觀標準來看,過去35年里,美國女性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十年前,X一代步入中年時,一份綜合社會調查的分析報告寫道,“然而,根據(jù)我們的研究,主觀幸福感的指標表明,無論是絕對數(shù)值還是相對于男性的數(shù)值,女性的幸福感都在下降。”[11]
這一研究結果經(jīng)常被引用,來證明第二次女權主義浪潮有多么愚蠢——如果女人待在家里,她們會更快樂。這種看法多么簡單粗暴啊。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試過那些女權主義者的主張。沒錯,女性進入了職場,但家庭中的性別角色、帶薪休假的法律規(guī)定以及任何能夠帶來轉變的方面都沒有明顯的改善。如果制定了新的法律,但沒有執(zhí)行或沒有資金支持,你能說這條法律是有問題的嗎?
2017年,另一項重大研究發(fā)現(xiàn),對于女性來說,最大的壓力來自工作和孩子,同時擁有工作和孩子的女性,受到的影響更加復雜。[12]我們承擔著男性過去承擔的經(jīng)濟責任,同時仍然背負著傳統(tǒng)的家庭責任。當我們年過四十,母親和祖母都已成為空巢老人,事業(yè)和撫養(yǎng)孩子的壓力達到頂峰時,我們常常遭受這種雙重打擊。
美國有四分之一的中年女性在服用抗抑郁藥物。[13]1965年至1979年出生的女性中,近60%的人認為自己壓力很大——這一比例比千禧一代高出13個百分點。[14]1965年至1977年出生的女性中,四分之三的人“對自己的財務狀況感到焦慮”。[15]
有段時間,我以為只有在職場打拼的女性才會陷入這種困境。但我漸漸從工作及家庭生活各不相同的女性那里聽到了同樣的焦慮。我有個朋友,我從沒見她因為什么事情慌亂過,但她告訴我,四十多歲的時候,她被兩個孩子、全職工作、副業(yè)、婚姻以及生病的父親搞得焦頭爛額,一直擔心錢的問題,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睡個好覺是什么時候。聽到這些,我非常震驚。
和全國各地的女性交談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們談論自己生活的方式是那么相似:
在餐廳吃早餐時,得克薩斯州一位成功的單身女性告訴我,她本以為自己在這個年齡會有丈夫和孩子。她問我:“我做錯了什么呢?”
懷中的孩子熟睡時,俄勒岡州一位已婚有三個孩子的母親說,她本以為在這個年齡會有一份屬于自己的事業(yè)。“我做錯了什么呢?”她問道。
雖然在過去十年里,針對衰老的科學研究有所增加,但這些研究常略過中年。[16]而針對中年的研究,又通常以男性為中心。為數(shù)不多的有關中年女性的作品,也常講述嬰兒潮一代在工作中的失望或婚姻中的幻滅[17],對衰老的身體跡象只是一筆帶過,重點強調出現(xiàn)的頸紋。
“中年危機”[18]這個詞通常被認為是由精神分析學家埃利奧特·杰奎斯(Elliott Jaques)提出的,他在1965年的一篇期刊文章中使用了這個詞,探討但丁、歌德、貝多芬、狄更斯等男性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他們的作品通常會在35歲之后出現(xiàn)質量與內容上的變化。“要想克服中年危機,”他寫道,“就要重新克服初期的抑郁狀態(tài),但也要對死亡有成熟的洞察力。”[19]
20世紀70年代,發(fā)展心理學家丹尼爾·萊文森(Daniel Levinson)聲稱,在自己的研究對象中,80%的人在中年經(jīng)歷了“內心與外部世界的激烈斗爭”[20]。“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遭到了質疑,”他寫道,“而且他們被顯現(xiàn)出來的問題嚇壞了。”他們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為了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放棄了大膽的夢想,犧牲了自己的價值觀——從1955年的小說《穿灰色法蘭絨套裝的男人》(The Man in the Gray Flannel Suit)到1996年的電影《甜心先生》(Jerry Maguire),這一主題在無數(shù)流行小說和電影中反復出現(xiàn)。
在大眾文化中,典型的男性中年危機表現(xiàn)為把各種事情搞砸——多數(shù)是婚姻,但也有事業(yè)、行為規(guī)范和個人聲譽。男性的恐懼始于脫發(fā),然后瘋狂追憶大學生活,應對方法則是定期更換年輕女性和色彩艷麗的汽車。
關于這些男性的電影和書籍不勝枚舉,有些電影甚至不是邁克爾·道格拉斯(Michael Douglas)[(5)]出演的。伍迪·艾倫、《美國麗人》和《杯酒人生》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電影語境,其中的女性角色——大喊大叫的妻子、沉悶無趣的阿姨、悲傷的姐姐構成了乏味的背景板,襯托著男性對激情生活的強烈渴望,而這種激情生活,以令人生疑的頻率被具象化為青春期的少女。
女性的中年危機似乎更加戲劇化。根據(jù)我的觀察以及許多和我交談過的專家所言,女性的危機往往表現(xiàn)得比男性的危機更安靜。有時,女性會嘗試一些出格的舉動——做一件大事、開始一項新事業(yè),或者在后院建一個專屬小屋[(6)],但更多時候,她們會將自己的痛苦隱藏在家庭責任與工作背后。
從表面上看,或許沒有人會注意到有什么不對勁。她們可能會在一個人看電視的時候喝光一整瓶酒,吃大麻二酚食物減壓,每天下午在學校的接送車道上哭泣,或半夜清醒地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至今還沒有一部大片講述的是一個女人凝視著車窗外的風景嘆氣的故事。
因此,我理解為什么有些人認為“危機”這個詞用在高素質女性身上過于極端,她們看起來只是在經(jīng)歷不安、恐懼或者低潮。今年,我和著名學者蘇珊·克勞斯·惠特伯恩(Susan Krauss Whitbourne)一起參加座談時,她說,沒有任何科學證據(jù)表明中年時會出現(xiàn)可預測的崩潰,而把中年時面對的壓力稱為“中年危機”是“不端行為的借口”。
“如果你在中年時感到抑郁,”她說,“可能有很多種原因,但其中最不重要的就是你的‘年齡’。”[21]然而,就連惠特伯恩也承認,X一代是格外壓抑的一代,這一代的很多女性“壓力很大”。
我理解她的觀點。如果拋開她們的內心感受不談,她們能做出結構合理的PPT,能在學年結束時為老師們送上精心制作的禮物籃,我們真的能說她們深陷“危機”嗎?
我朋友的姐姐珍妮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最近因為聯(lián)邦預算削減被解雇了,在這之前,她一直在STEM[(7)]教育領域工作。她說她并不覺得自己經(jīng)歷了中年危機,然后禮貌地補充道:“還是說我婚姻破裂、破產(chǎn)、喪失抵押品贖回權,以及因為動脈瘤從生活了26年的西雅圖搬到洛杉磯,這些都算中年危機?如果算的話,你可以采訪我。”
我問我住在巴爾的摩的朋友艾米是否正經(jīng)歷中年危機時,她說沒有。然后又說:“等等,像‘我這輩子到底做了什么,我究竟是誰’這樣的恐慌算嗎?我倒確實有這樣的恐慌。”
為了寫這本書,我曾與200多名女性交談。雖然她們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只能用“中年危機”這樣的表述,但我還是很喜歡這個詞。因為它會讓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聽起來不是一件小事,我也確實這樣認為。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X一代的女性會花很多時間告訴自己,她們的不舒服或者困惑沒那么重要。她們經(jīng)常跟我說,哪怕只是提起這些問題,她們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我采訪過一些女性,她們很不開心,但不管自己有多壓抑、多疲憊,她們都會因為“抱怨”而道歉。幾乎每個人都會說自己是“幸運”的。
沒錯。在很多方面,我們確實很幸運。今天的美國在全球范圍內,為我們提供了比我們的祖母或母親多得多的機會。雖然很多女性努力在做的是收入最低的工作(而且要面對很多問題,不只是中年危機),但整體的工資差距正在縮小。男性越來越顧家,抵制性別歧視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我們不該抱怨”的理由有很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中上層階級女性的抱怨,很容易被斥為暫時的挫折、可調節(jié)的激素失調,或所謂的“第一世界問題”。
好吧。我們暫且同意X一代女性不應該感到痛苦。[22]
但我們?yōu)槭裁磿纯嗄兀?/p>
剛開始做這個項目時,我知道自己感覺很不好,但并不完全理解原因。我只知道自己經(jīng)歷了一個糟糕、可怕、令人郁悶、極其不愉快的6月。就像香蕉女郎(Bananarama)[(8)]1984年紅極一時的歌曲的名字一樣,那是個“殘酷夏日”(Cruel Summer)。[23]
我經(jīng)常說自己很幸運,沒有資格抱怨。
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17年了。我們的兒子11歲,被一所很棒的公立中學錄取,我的繼子23歲,正在考慮物理治療研究生項目。
我在工作上也更順了。剛出版了一本新書,得到了媒體(《今日秀》和《華盛頓郵報》)的一致好評,被《星》雜志評為“熱門好書”。
從表面上以及社交媒體的狀態(tài)來看,我知道我的生活令人羨慕。
那我為什么還會痛苦呢?那年夏天,我每天凌晨四點醒來,被自我懷疑和焦慮折磨。我躺在那里思前想后,真正應該做的事、完全不該做的事,直到把遺憾清單過完一遍,或者剛好到了起床時間。
在我睜開眼睛之前,我甚至會看到一個數(shù)字——20000美元,是我們的信用卡債務。我在焦慮的陰影下不斷徘徊。那年春天,考慮到即將有薪酬入賬,我們全家一起去了科羅拉多大峽谷旅行,還把房子重新修整了一下。但本該讓我們舒服地過完秋天,還清信用卡賬單的三份自由工作全都泡湯了。第一份工作,我完成了自認為已經(jīng)完成的項目后,被老板解雇了。第二份工作被其他人頂替了。第三份工作無疾而終。當時已經(jīng)是夏天,很難再找到新的工作。我們手頭的錢只夠一個月花銷,而且很快就沒了。
做了近十年自由職業(yè)者的我開始四處求職。我2009年離開全職工作崗位時,年薪是六位數(shù),還有全額福利。而現(xiàn)在,任何一份能夠給我穩(wěn)定薪水的工作我都愿意接受,如果有保險就更好了。我們一家人的健康保險每月1186美元,買的最便宜的“青銅計劃”,每年可以減免幾千美元。(再次強調,我已經(jīng)很幸運了。這個國家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中年人,因為費用問題缺少必要的醫(yī)療保障。)[24]
我一直跟自己說,回歸全職工作是我“最后的退路”。
好的,沒問題!我想象自己對大公司這樣說。我愿意來工作!
只是,現(xiàn)在我愿意后退一步了,卻沒有人接納我。
在我瘋狂申請工作和學校教職時,我覺得自己就像繪本《你是我媽媽嗎?》(Are You My Mother?)里的人物。我發(fā)了幾十份簡歷,得到了兩次面試機會。一個是教師崗,六周的課程,薪資600美元。如果算上備課和批改試卷的時間,這份工作的時薪比我上大學時做辦公室經(jīng)理所得的還要少,但我還是去面試了。
另一個面試是一份全職工作,薪水遠遠不如我十五年前的水平。對我來說,在一家看起來隨時會倒閉的公司工作,無異于巨大的降級。但管他呢,對吧?我知道這個行業(yè)不景氣,有一份工作已經(jīng)不錯了。面試很順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糾結自己的希望和夢想。但我決定,哪怕是屈就,哪怕工作環(huán)境不穩(wěn)定,我也會接受這份工作。
結果,我連復試的機會都沒有。
我決定擴大搜選范圍,嘗試所有選擇。
選擇——步入中年的我們依然有選擇,但它們好像只是理論上的。沒錯,我可以繼續(xù)深造,拿到博士學位,但學費從哪里來?我可以轉行——做治療師,或者開磨冰機?但在人生的這個階段,我真的愿意重新開始,和一群二十多歲的人一起打拼嗎?如果我像《美食、祈禱和戀愛》中的主角那樣踏上旅程,誰去學校接孩子呢?
“你一生中所做的每個決定,都有可能讓你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英國音樂家薇芙·艾伯丁(Viv Albertine)在她的中年回憶錄中寫道,“過程中幾個粗心的決定,可能就會浪費幾年時光,但你也不能過于畏首畏尾,毫無冒險精神。找到恰當?shù)钠胶恻c是很難的。”[25]
“很難”是保守的說法。你怎么知道什么時候該放棄夢想?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哪種人,是即使別人告訴你別再欺騙自己也從不屈服,最終取得了成功的人,還是一個需要停止欺騙自己的傻瓜,現(xiàn)實一點,成熟一點?
家人們享受夏日時光時,我陷入了焦慮。我很確信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結束了,我因為負債而難堪不已,始終在苦惱應該怎么做。我的思緒一片灰暗——
要是我不是自由職業(yè)者就好了。
要是我們存些現(xiàn)金以備不時之需就好了。
要是我的丈夫是股票日內交易員就好了。
我們竟然會來度假,真是太蠢了。
每天早晨,我在鏡子里看到的都是一個異常疲憊的中年人——不再年輕,不再有活力。我41歲了,但在我自己看來,和39歲相比,我好像不是老了2歲,而是老了一個世紀。我的眼睛周圍有了深深的皺紋,臉色發(fā)灰,手臂下的皮膚變得松弛。以前一直聽說“到了中年,腰腹部就會出現(xiàn)贅肉”,現(xiàn)在我知道那些雜志在說什么了。我的腰已經(jīng)變粗了,我很不喜歡。
有可能是因為虛榮心,但我也感到困惑:這是誰的身體?
對了,我的第一張乳腺X光照片顯示“異常”。兩次超聲波檢查,一次活體組織檢查,自付費用超過1000美元,擔心了好幾周,結果證明,什么問題都沒有。但這種感覺就像一輛即將被換掉的汽車第一次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還有經(jīng)期!有時經(jīng)期間隔兩個月,有時間隔兩周。有時量很少,有時量又很大,流穿衛(wèi)生棉條和衛(wèi)生巾,染到牛仔褲上。那種疼痛就像世界末日。我自己的情緒也很不穩(wěn)定,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與錢和工作壓力不成比例。我會猛摔抽屜,氣得連看都不看丈夫一眼。每個月有那么一兩天,我會痛哭流涕,好像有人死了一樣。
我去看了婦科醫(yī)生,醫(yī)生說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她給我開了能夠舒緩情緒的賽雷諾(Serenol)——一種瑞典花粉,可以在網(wǎng)上訂購,每月40美元,還有能夠緩解乳房疼痛的月見草油。她還建議我服用含鈣和維生素D的復合維生素。如果這些都不起作用,她說可以試試抗抑郁藥物,但我拒絕了,因為十年前我服用抗抑郁藥物時,變得性欲低下,體重增加了20磅(約9公斤),而且失去了寫作的欲望。
盡管我每天都吃這些營養(yǎng)品,試圖說服自己它們有效,但好像真的沒有幫助。我也嘗試了書里和網(wǎng)上推薦的,針對那些又想節(jié)省開支又想有所改善的人提供的每一條合理建議。我會在自然中長時間散步,爬樓梯不坐電梯,多喝水,減少酒精和咖啡因的攝入,吃蔬菜,涂防曬霜,自帶午餐,做平板支撐。
我每天早上醒來,洗澡,照顧小孩,看牙醫(yī),買食品雜貨,聽我丈夫講述他的一天,幫鄰居家的女孩申請高中學校,修眉。我讀了一些書,說中年是偽裝的轉機。我會看TED[(9)]演講,聽一些提供建議的節(jié)目。
“所以,”我丈夫說道,聽起來很擔心,“你現(xiàn)在開始聽播客了?”
做完所有應該做的事情后,我好像會感覺好一點,但還是會擔心錢的問題,覺得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結束了,極度疲憊。
朋友們來家里做客的時候,我會感到難得的喜悅。一天晚上,一個朋友發(fā)來信息:“我想透透氣。”
“要喝杯啤酒嗎?”我回復她。
“要。”她說。
幾分鐘后,她來到我的住處,告訴我她剛剛和丈夫吵了一架,說自己作為賺錢養(yǎng)家的人承受了多大的壓力,為了滿足家人的需要,她想做的事一再被耽擱。她告訴我,她的所有同事都比她年輕,而且這么多年一直自信于相貌的她,開始在谷歌上搜索“無創(chuàng)整形”之類的東西。
“我還沒有往自己臉上打過任何東西,”她說,“我還在想,到底是不在乎好,還是花大力氣美容好。”
在她看來,從長遠來說,花錢讓自己變年輕或許是有好處的,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在工作上因為千禧一代的競爭而被淘汰。但最重要的是,她得出的結論是她沒錢去做任何事。
那年夏天,我并不知道歷史因素一直在影響X一代女性的生活。
我們出生的時候經(jīng)濟并不景氣,成長過程中,犯罪、虐待和離婚隨處可見。我們是在“無特殊照顧”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這意味著面對生活中更丑陋的一面時,我們不僅沒能得到“參與獎”,受到的保護也遠遠少于今天的孩子。
我們開始找工作的時候,正趕上20世紀90年代初的經(jīng)濟衰退,緊隨其后的就是一次“失業(yè)式復蘇”。[26]如果你在X一代末期出生,進入職場時正是1999年前后的股市最高峰,但隨后科技泡沫開始破裂,你被卷入2001年的經(jīng)濟衰退。沒錯,之后經(jīng)濟又復蘇了,2005年前后,你嘗到了輕易得到抵押貸款的甜頭,但緊接著,2008年,又是一次滅頂之災。
如今,X一代邁入中年,背負的債務比任何一代人都要多[27]——比嬰兒潮一代高出驚人的82%,比全國消費者的平均債務高出約37000美元。[28]
與其他幾代人相比,我們的儲蓄也更少——且相比于男性,女性的儲蓄更少。與此同時,我們的生活成本卻比嬰兒潮一代在我們這個年齡時高得多,特別是在住房等必需品方面。[29]
X一代標志著日益繁榮的美國夢的終結。我們在走下坡路,工作也越來越不穩(wěn)定。過去,每一代人都期望可以比自己的父母過得更好。但新的研究證實,X一代不會。
我們中的很多人將結婚生子的時間推至三四十歲。[30]這意味著,我們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一邊照顧年邁的父母,一邊照顧年幼的孩子,還要順便被人敦促需要加薪、需要在工作上更進一步。
更年期前的激素紊亂和情緒波動加劇了這種壓力。可怕的是,壓力會導致更強烈的激素波動癥狀,而這些癥狀反過來又會帶來更多壓力。
與此同時,我們被大量信息轟炸——災難性的突發(fā)新聞、社交媒體上其他人精彩生活的照片、沒完沒了的工作——更別說還有電話、短信和郵件了。如今,高層管理人員平均每周要花72個小時來工作。[31]
我們的生活變得像俄羅斯方塊游戲結束前的最后幾秒,下落的方塊堆積得越來越快。
更糟糕的是,在這樣忙碌的年紀,我們還必須做出人生中許多艱難的決定:要不要放棄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要不要換個行業(yè)?要不要結婚?要不要離婚?是不是不用再生孩子了?會有孩子嗎?孩子該去哪里上學?要不要把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父母送進養(yǎng)老院?如果要送,錢從哪兒來?我的夢想還會實現(xiàn)嗎?會不會太晚了?
承受所有中年壓力的同時還要被這些難題困擾,就像突然遇到了沒被訓練過該如何處理的緊急情況。你的表現(xiàn)不太可能達到最優(yōu)。
在這一點上,X一代因自己的玩世不恭吃到了苦頭。
1989年,看電影《情到深處》(Say Anything)時,我們還年輕,浪漫的搏擊英雄勞埃德·多布勒(Lloyd Dobler)的餐桌演講似乎很深刻,許多X一代的人都能逐字背誦:“我不想售賣任何被購買或被加工的東西,不想購買任何被售賣或被加工的東西,不想加工任何被售賣、被購買或被加工的東西,也不想修理任何被售賣、被購買或被加工的東西。”這種觀點顯然沒有經(jīng)歷過歲月的捶打。
多布勒“獨特的人生哲學可愛、新穎而且瘋狂,或許在1989年行得通”,而有一次,一位朋友對我說,“如今那家伙會坐在蒲團上,穿著人行道樂隊的T恤玩《俠盜獵車手》”。
我出生的那一年,蓋爾·希伊(Gail Sheehy)出版了超級暢銷書《人生歷程》(Passages),在人必將死去的前提下嚴肅審視了男性與女性的中年生活,描述了兩種糟糕的、必定會出現(xiàn)的人生階段,且分別打上了標簽——“努力的20歲”和“孤獨的40歲”。
這是對極有影響力的心理學家愛利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研究成果的一種新的詮釋,埃里克森提出了社會心理發(fā)展的八個階段。他指出,嬰兒期的主題是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的緊張關系,如果成功度過了這一階段,就會收獲希望這一基本品質。青春期的主題是自我同一性與角色混亂的危機。18歲至40歲的主題是親密與疏離。根據(jù)埃里克森的說法,40歲至65歲是避免停滯的階段,目標是成家立業(yè),進入“傳承期”,生養(yǎng)后代并對世界產(chǎn)生持久的影響。
根據(jù)希伊的說法,35歲至45歲是“十年最后期限”,在這一年齡階段,人們覺得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在她看來,埃里克森關于成長階段的論述只適用于男性:“如果說男性的中年掙扎實質上是通過繁殖來擺脫停滯狀態(tài),那么我認為,女性則是通過自我宣告來擺脫依賴。”[32]
2006年,希伊在為《人生歷程》所寫的新序言中承認,X一代女性面臨的是全新的狀況:“大致的成年期,以及其中可預測的不同階段依然存在,但時間節(jié)點已經(jīng)被拉長了至少十年,而且還在延長。什么年齡該做什么的規(guī)范變得相當靈活,標準的人生周期不復存在,于是人們開始定義自己的人生周期。”[33]她說,這一代的女性過著“循環(huán)往復的生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開始”。
X一代女性對自己的期望極高。我們被灌輸?shù)摹皳碛袩o限可能”的信念和嚴酷的現(xiàn)實在中年時期來了一場正面交鋒——即使竭盡全力,依然可能沒有伴侶、沒有孩子、沒有存到養(yǎng)老金、沒有房子、沒有帶福利的工作——這些都讓我們在最需要勇氣的時候覺得自己一敗涂地。我們的身體需要更長時間才能從宿醉中恢復,精神也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擺脫被拒絕的陰影。我們可能會緊張兮兮地問一些問題,就像我的朋友有天晚上問我:“你覺得我的生活還會好起來嗎?”
“錢會不會花光不一定,”另一個女人說,“但時間肯定一秒都不剩了。”
這聽起來有些悲觀,但我們依然有理由懷抱希望。
最近,我告訴別人我在寫這本書,對方說:“那一定很沮喪吧,你要跟數(shù)百個女人談她們有多痛苦。”
但事實上,我的感受正好相反。這份工作讓我覺得自己不那么孤獨,也讓我更清楚地了解了自己和朋友們的生活。我終于找到了擺脫危機的方法。首先要直面真實的生活,放棄成長過程中對自己的期望,然后要找到可靠的支撐,意識到生命的這個階段不會一直持續(xù)下去。事實上,回望我們這一代人面臨的處境,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做得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