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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子在上,狗吠在下

今晚,望北烽的夜,比黑泉障還黑三分。

風(fēng)從山谷灌入營地,如刀子一樣刮過破帳與草蓆,帳中十馀名士兵蜷縮而眠,有人蓋著發(fā)霉的棉被,有人只靠破毯抵寒。

火堆中斷炭將盡,紅光微弱地閃爍著,像快熄的命燈。

帳角一角,老閆喘息微重,一直沒怎么動(dòng)。

趙光毅走后,老閆頭在帳里坐了很久,終究還是沒坐住。

「要開口,就得知道這口氣還在不在。」

這不是誰告訴他的,而是他自己心里的槓桿。

這話像根刺,卡在他胸口,咳也咳不出去。

他不是沒想過——眼下這局,兵無餉、將無德、上無信、下無望,若真有一人點(diǎn)火……是否真能燎原?可話還沒出口,他便壓下了。

不是不敢,是不能。

他明白,這時(shí)候動(dòng)口,若說得早了、點(diǎn)得急了,燎不起火,先把自己搭了進(jìn)去。

想「開口」,得先聽風(fēng),看人,掂秤。

得先弄明白——這口氣,還在不在?

他披上舊氈,咳嗽兩聲,踉踉蹌蹌地出了帳。

這夜,他不是巡邏,也不是溜達(dá)。

他是在摸脈,看這座軍營,還有沒有救。

風(fēng)聲呼嘯,草屑與沙礫撲打臉頰。

他穿過幾個(gè)營帳時(shí),刻意不遮聲音。咳嗽聲一響,有些帳內(nèi)的人動(dòng)了動(dòng),也有人低罵一句「夜里咳什么咳,咳死人啊——」

老閆頭照樣咳,不回罵,也不辯,只是慢慢走,像個(gè)快死的老頭。

走到靠近糧倉的一角,他故意在兩名低聲抱怨計(jì)程車兵旁咳了幾聲,又慢吞吞地嘀咕一句:「咳……老骨頭了,藥斷了幾天,也死不了……就是這咳起來,吵著兄弟們睡覺了……」

果然,引來反應(yīng)。

「老閆頭,這哪能怪您啊!」一人立刻接口,「藥都叫上頭那幫狗官克扣光了,還說什么節(jié)儉,節(jié)你娘——」

「你小聲點(diǎn)!」另一人急忙拉他,但也壓不住怒火,「糧也少了一半,藥房連狗皮膏藥都沒了,還叫咱上陣?拿啥?拿命給他們燒胡姬取暖嗎?」

老閆頭沒回,只是咳了幾聲,擺擺手,做出疲憊不想聽的模樣。

但他眼底閃過一絲光——那不是怒,而是衡量。

衡量這口「氣」,是否還在;衡量這群兄弟,還能不能「點(diǎn)」。

他在幾個(gè)營帳之間慢慢地轉(zhuǎn)著,偶爾停下來咳兩聲,偶爾蹲著抹臉,一副半死模樣。每到一處,總有人忍不住說幾句,有的是怨,有的是怒,有的……已經(jīng)是恨。

他什么也沒說,但心里明白:這火藥味,已經(jīng)彌漫整個(gè)營區(qū)。

回帳途中,他經(jīng)過西側(cè)牛圈附近,聽見一個(gè)沙啞的聲音在低唱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還有人在分酒。兩人間對(duì)話幾乎成了夜風(fēng)中最清晰的聲音。

「這酒是拔野火那邊的,拔野火夠意思沒忘了我們這些老兄弟。」

「哈哈哈,是啊...只可惜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老閆頭沒作聲,走遠(yuǎn)了。

這夜,他見過十二處帳,聽過三十七句抱怨,記下六張說得重、罵得狠的臉。

他知道,這營里的火星已不是一兩點(diǎn),而是滿地干柴,只等風(fēng)來火落。

等他回帳時(shí),天仍黑沉沉的。

火堆已熄,濕氣更重,氣味難聞。

他坐回原位,撲了撲膝上的氈,指尖又落在那把無弦的舊弓上。

這次,他不再只是摩挲。

他把弓輕輕拿下來,翻著看,雖早已無弦,但那手感,那重量,還是熟的。像是握著一種沉默的約定。

他望著帳外一線幽光,眼神沉靜,心底那句話再度浮現(xiàn):「要開口,就得知道這口氣還在不在。」

他今晚,已知道答案。

這口氣,不只還在。

但與營中冷風(fēng)飄血的夜截然不同,在望北烽城主石文暉的府內(nèi),偏廳之中燈火通明如晝,香煙繚繞,脂粉味與濃酒氣混成一團(tuán)濁霧,連寒風(fēng)都被阻在簾幕之外。

石文暉側(cè)躺在嵌銀胡床上,半裸著上身,肚腹墜肉層層堆疊,胸口亂毛如野草。他左手?jǐn)堉В沂指吲e酒盞,笑聲如豬鳴。

懷中胡姬哼著細(xì)軟的西域小調(diào),嗓音細(xì)得像貓叫。

另一名胡姬跪坐在他腿前,斟酒時(shí)故意俯身過低,胸口幾乎貼住他的大腿。

她低聲呢喃:「將軍氣魄勝過西京王侯,妾身今夜,只盼得您一盞恩酒……」

石文暉大笑,一手將玉杯塞入她嘴里:「賞你一口,吞得干凈才許說話!」

她忙含住杯緣,雙手捧底,臉頰漲紅,不知是羞還是怕。她早聽說這城主的狠性子——舞姬灑酒就被踹斷脊骨餵狗,毫不手軟。

石文暉將空杯砸碎,吆喝道:「今晚全府不許鎖門,誰敢掃我酒興,砍了!」

監(jiān)軍鄭恕醉坐在旁,手上撫著一個(gè)婢女,聽得發(fā)笑:「哈哈哈,將軍英明!酒有了,色有了,糧也夠換幾夜好夢!那幫老兵不服,就全送去挖礦!嘴磨爛,看還敢囉嗦!」

話音未落,一名胡姬擠上前替他洗手,柔聲道:「監(jiān)軍大人聲如金鐘,妾身聽得骨頭都酥了……」

鄭恕一把將她扯進(jìn)懷里,她強(qiáng)撐笑容,眼中卻閃過慌亂。

偏廳外廊,傳來一聲悶哼,有士兵被打斷腿拖入偏房。胡姬們身子皆微顫,卻強(qiáng)裝未聞,笑得更賣力,聲音更甜。

石文暉放聲狂笑:「哈哈哈!今夜我是天子!我命便是軍令,誰敢不服?殺無赦!」

屏風(fēng)外,幾名筆吏裝作談笑風(fēng)生,眉眼間卻是警覺與壓抑的恥辱。

「昨夜城主把兵部小吏的媳婦奪了,還說什么『既封你為兵妻,當(dāng)效死將前』……」一人說著,喉結(jié)動(dòng)了動(dòng),像吞下一口酸水。

「前日不是庫房起火?根本沒火,是他把軍械賣給汴京商人,還說『與民同樂』……哪門子的民?醉月樓那幾個(gè)陪他夜夜升天的娘們兒?」

幾人干笑,像砂紙刮過心口。有人壓低聲音說:「小聲點(diǎn)……再說你明天就得去望月崖挖礦了。」

「挖礦總比餵狗強(qiáng)……」最年輕的書吏輕聲說,聲音像霜落。看著磚縫,他手指捏得發(fā)白。

他見過那條狗,一只皮毛斑駁的獒犬,就拴在偏廳后門,血味至今還在風(fēng)里。

這些本是石文暉最親近的文吏,卻無一人敢抬頭,他們脊背繃得筆直,不是為了敬,而是為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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