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樞工地的喧囂,如同神都心臟上永不愈合的瘡疤。灼熱的銅汁氣味混合著汗臭、塵土和劣質油脂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葉上。巨大的銅柱基座如同匍匐的鋼鐵巨獸,裸露的夯土地基向四面八方延伸,無數螞蟻般渺小的勞工在其間蠕動。監工尖利的皮鞭聲和粗暴的呵斥如同毒蛇的嘶鳴,在沉悶的號子聲中格外刺耳。
裴姝將一捧冰冷的、混著污泥的灰漿狠狠抹在自己臉上、脖頸和手臂上。粗糙的顆粒磨礪著皮膚,掩蓋了原本過于白皙的膚色。她脫下外衫,裹上從武家庫房找來的、散發著濃重汗酸味的破舊短褐,再用一塊臟污的頭巾將頭發緊緊包裹,只露出一雙沉靜得近乎冰冷的眼睛。此刻,她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為了一口飯食掙扎在神都最底層的少年苦力。
她扛起一根沉重的木杠,混入一隊運送石料的勞工隊伍,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踏入這片充斥著金屬撞擊聲、號子聲和絕望氣息的熔爐。目光如同無形的觸角,在混亂嘈雜的工地上飛快掃視。監工腰間的銅牌、工棚角落的竊竊私語、還有那些臉上刻滿風霜與麻木的勞工…她在尋找任何關于“離奇墜亡”的蛛絲馬跡,以及那個被云衣采女驚恐提及的“柱芯”。
“看什么看!小崽子!想偷懶嗎?!”一個滿臉橫肉的監工揮舞著皮鞭,惡狠狠地朝裴姝瞪來,鞭梢幾乎擦著她的臉頰掠過。
裴姝立刻垂下眼,肩膀瑟縮了一下,加快腳步,將石料堆放到指定位置。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后背的傷口在重壓下隱隱作痛。她強迫自己融入這片絕望的背景,耳朵卻捕捉著每一絲風中的低語。
“…王老五也沒了…就在三號坑那邊…”
“…邪性…好端端的,自己就往那銅汁池子里栽…”
“…說是失足…可那眼神…直勾勾的,像被啥東西勾了魂…”
三號坑!裴姝默默記下方位。就在這時,工地東南角突然爆發出一陣更大的騷動和驚呼!
“讓開!都讓開!巫婆驅邪了!”一個尖利的女聲帶著哭腔高喊著。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向兩側分開。只見武玥披頭散發,臉上涂著五顏六色的油彩,身上掛滿叮當作響的破爛銅片和獸骨,手里揮舞著一根頂端綁著褪色布條的破木棍,狀若瘋癲地沖了過來!她一邊蹦跳著怪異的舞蹈,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反復哭嚎:
“冤魂索命啊——!金火煉骨,鐵柱吃人——!填進去的生辰八字鎮不住啦——!熔爐里的冤魂要出來索命啦——!下一個就是你!就是你——!”她胡亂地指著周圍的勞工和監工,眼神渙散而瘋狂。
“哪來的瘋婆子!給我轟出去!”工地的總管事氣得臉色鐵青,厲聲咆哮。
幾個監工立刻揮舞著鞭子棍棒沖上去驅趕。武玥靈活地躲閃著,嘴里依舊不依不饒地喊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詛咒”,將整個東南角攪得天翻地覆。人群的注意力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巫婆”吸引過去。
混亂就是掩護!
裴姝趁此機會,如同游魚般脫離人群,悄無聲息地朝著相對僻靜的三號坑方向潛去。
三號坑位于工地西北邊緣,靠近一處新開挖的、準備埋設輔助支撐巨木的深坑。坑邊散落著幾件破舊的工具和半塊沒吃完的硬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的甜腥氣,混雜在濃重的土腥味里,幾乎難以察覺。裴姝的瞳孔卻驟然收縮!這氣味…是“牽機引”殘留的甜膩!
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坑壁和坑底。在靠近坑壁底部、一塊半埋的黑色硬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蹲下身,用手刨開浮土。那硬物漸漸顯露真容——竟是一只半埋在土里、通體黝黑、面目猙獰的鎮墓獸!獸身似獅似虎,獠牙外露,背生雙翼,風格古樸粗獷,絕非本朝之物!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鎮墓獸一只抬起的前爪下方,清晰地刻著一個熟悉的、扭曲的符號()!陰火噬陽局的標記!
就在這時,坑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裴姝立刻閃身躲到一堆粗大的原木后面。
“就是這兒了…李老蔫也是在這兒沒的…”兩個勞工愁眉苦臉地抬著一筐碎石,走到坑邊傾倒。
“唉…都第七個了…你說邪不邪門?昨晚我還看他好好的,念叨著等發了這月的‘飛錢’(唐代匯票雛形),給家里小崽子捎點麥芽飴…今早起來,人就躺在坑底,脖子都摔斷了…”
“眼神怪得很…直勾勾望著天樞柱子,嘴里還念叨著什么‘贖罪’…‘該下去陪他們了’…”
“噓!小聲點!別讓監工聽見!當心把你填柱芯里去!”
兩人倒完碎石,唉聲嘆氣地走遠了。
裴姝從木堆后走出,目光死死盯著坑底。李老蔫摔死的地方…她跳下坑底,在那片被碎石新覆蓋的、略顯松軟的地面仔細搜尋。很快,在幾塊碎石縫隙里,她發現了一小撮暗紅色的粉末!與義莊老看守指甲縫里、趙府密室人面盉中殘留的粉末一模一樣——血蝎粉!
她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粉末。正欲起身,腳尖卻踢到一塊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點尖角的硬物。她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匕,挖開泥土。一枚長約三寸、通體烏黑、散發著濃重鐵銹和血腥氣的生鐵釘被挖了出來!釘身冰冷沉重,尖端異常銳利,釘體上布滿了詭異的、仿佛血管般凸起的扭曲紋路!更駭人的是,在釘子靠近尖端的位置,刻著一個微小的、卻無比清晰的??符!
厭勝釘!
裴姝的心沉入冰窟。結合勞工的只言片語和這枚釘子的發現,一個殘忍而恐怖的真相在她腦海中拼湊成型:兇手利用“牽機引”毒藥配合某種心理暗示或幻術,讓勞工陷入癲狂和強烈的“贖罪”幻覺中!然后在勞工意識混亂、走向危險邊緣(如坑邊、熔爐旁)時,將這淬有劇毒、刻有符紋的厭勝釘,以某種隱秘手法打入勞工后頸或脊柱!毒釘入體,瞬間引發肌肉反向抽搐扭曲(牽機引毒性爆發),造成“失足墜亡”或“撲入熔爐”的假象!而打入的符紋厭勝釘,則如同一個惡毒的錨點,將枉死者的怨氣釘入天樞地脈,持續滋養那“陰火噬陽”的邪局!
“嗚——嗷——!冤魂索命!鐵柱吃人——!”
武玥那刻意拖長的、凄厲的“詛咒”聲,穿透工地的喧囂,隱隱傳來。驅趕她的監工似乎動了真怒,鞭子聲和斥罵聲越來越近。
裴姝迅速將厭勝釘藏入懷中,如同貍貓般攀上坑壁,重新隱入運送石料的隊伍。她低著頭,扛著木杠,汗水混合著灰漿從額角滑落。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那些高臺上揮舞皮鞭的監工,掃過那些熔爐旁汗流浹背的勞工,掃過那巨大的、象征無上皇權的天樞基座。
兇手就在這些人中間!他/她可能是監工,可能是偽裝成勞工的殺手,甚至可能是…工地的管理者!能夠接觸到勞工,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打入毒釘,能夠利用“牽機引”制造幻覺!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清理三號坑附近碎石的老勞工,推著小車從裴姝身邊經過。他似乎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踉蹌著差點摔倒,小車里的幾塊碎石滾落出來。其中一塊碎石下面,赫然壓著一小片撕碎的、沾著暗紅污漬的粗麻布片!布片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燎過,上面用炭筆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個極其簡陋的圖案——一只展翅欲飛、三只腳的烏鴉!烏鴉的翅膀下方,潦草地寫著一個模糊的字:“火”。
火鴉!
裴姝的心臟猛地一跳!趙胥血書上的“火鴉西來”!這碎布片…是死去的勞工留下的?還是兇手故意留下的挑釁?
她不動聲色地用腳將那布片踩住,趁彎腰整理木杠的瞬間,迅速將布片收入袖中。那三足火鴉的圖案,如同烙印般灼燙著她的掌心。
混亂的工地,巨大的天樞陰影下,致命的毒釘,枉死的冤魂…還有那只即將從長安方向飛來的“火鴉”。裴姝感到一張無形的、彌漫著血腥與鐵銹氣息的巨網,正從這熔爐般的地基深處,向著整個神都,緩緩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