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天門廣場,金吾肅立,旌旗蔽日。巨大的青銅鼎爐噴吐著濃郁的龍涎香霧,將初春的寒意驅散。獻俘大典的鐘鼓禮樂莊嚴肅穆,震動著神都的磚石。武則天高踞御座,垂旒蔽面,身著日月十二章紋的袞冕,如同一尊凝固的金色神像,俯瞰著下方匍匐的異族酋長和堆積如山的戰利品。煌煌天威,震懾四方。
裴姝和武玥站在廣場邊緣不起眼的角落,穿著漿洗得發白的素凈衣裙,與這金碧輝煌、煊赫至極的場面格格不入。她們是這場盛大典禮中微不足道的注腳,只因“協助破獲洛水邪祟案”而蒙恩獲準觀禮。武玥踮著腳尖,好奇地張望著那些身著奇異服飾的俘虜和閃閃發光的珠寶,手臂上的傷處被寬大的袖子遮掩。裴姝則垂著眼瞼,目光沉靜,仿佛周遭的喧囂與她無關,只有袖中那枚冰冷的玄鐵袖箭和懷中那枚生鐵厭勝釘,時刻提醒著她天樞工地下的血腥與未解的謎團。
“宣——協助破獲洛水案義民裴姝、武玥,上前聽封——!”尖細高亢的內侍唱名聲穿透禮樂,清晰地傳到兩人耳中。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好奇、審視,甚至是不屑。武玥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拉了拉裴姝的袖子。裴姝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跟在引路內侍身后,穿過林立如戟的金吾衛,在御階之下恭敬地伏地叩拜。
“草民裴姝(武玥),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不高,卻清晰穩定。
御座之上,垂旒微動,一道平靜無波、卻蘊含著無上威嚴的女聲傳來:“平身。爾等雖為女子,然膽識可嘉,勘破邪祟,護佑神都安寧。賜裴姝金絲步搖一支,武玥錦緞十匹,錢百貫。另…裴姝精于勘驗,特賜入宮,于尚儀局下聽用,封司籍(正六品)。”
“入宮?!”武玥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隨即化為焦急。她太清楚裴姝對宮廷的厭惡和對自由的執著!這看似恩寵的賞賜,實則是金絲鳥籠!
裴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碰到冰冷的金磚地面,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平靜與疏離:“草民裴姝,謝陛下隆恩。然草民出身寒微,粗鄙不堪,恐污宮闈清貴。且草民志在鄉野,侍奉寡母,不敢受此殊恩。陛下賞賜,草民愧不敢領,惟愿陛下圣體安康,國祚綿長。”
廣場上一片死寂。連禮樂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拒絕皇恩?還是當著如此盛典?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刺穿。
御座上的垂旒紋絲不動。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就在武玥手心捏滿冷汗,幾乎要窒息時,那威嚴的女聲再次響起,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冰封般的平靜:
“準。賞賜照舊。退下吧。”
“謝陛下隆恩!”裴姝再次叩首,起身,拉著還處于呆滯狀態的武玥,在無數道復雜的目光注視下,緩緩退回到廣場邊緣的陰影里。金絲步搖和賞賜的錦緞、錢帛自有內侍捧來交付。裴姝看也未看那支在陽光下璀璨奪目的步搖,隨手將它塞給了還在發懵的武玥。
“你…你瘋啦?”武玥壓低聲音,又驚又怕又佩服,“那是入宮!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
“金籠玉砌,亦是樊籠。”裴姝的目光越過喧鬧的典禮,投向北方那尚未完工卻已顯出磅礴壓迫感的天樞巨影,“我想要的答案,不在里面。”
典禮接近尾聲。獻俘的異族酋長被押解下去,鼓樂聲再次變得宏大。人群開始松動,官員勛貴們互相寒暄,準備退場。狄懷英不知何時踱步到兩人身邊,他穿著深青色的官袍,氣度沉穩,目光在裴姝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
“裴姑娘好膽色。”狄懷英的聲音不高,恰好能讓兩人聽見,“曹胥昨夜在獄中暴斃了。”
“什么?!”武玥驚呼出聲,又趕緊捂住嘴。
裴姝瞳孔微縮:“怎么死的?”
“舌根。”狄懷英捻著胡須,目光掃視著周圍喧囂的人群,仿佛在閑聊,“舌根處,被人刻上了那個符號(),然后…整個頭顱,從內而外,如同被強酸腐蝕,不到一個時辰,血肉盡消,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看守的獄卒只聽到幾聲模糊的‘嗬嗬’聲,像是什么東西在燒。”
從內而外腐蝕!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焚燒!裴姝的心沉了下去。這手法,比“牽機引”更加詭異歹毒!是滅口!是警告!更是對她們追查的嘲弄!
“獄卒還說了什么?”裴姝追問。
“只說曹胥臨死前,似乎想喊什么‘火’…‘玉’…”狄懷英的聲音壓得更低,目光銳利如鷹隼,“還有,負責看守他的獄卒,今早被人發現淹死在自家水缸里,死狀安詳,像是…自己走進去的。”
連環滅口!滴水不漏!
“狄公,”裴姝迎上狄懷英的目光,“此案…真的結了嗎?”
狄懷英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陛下說結了,那就是結了。邪祟已除,神都安寧。”他話鋒一轉,聲音帶著一絲意味深長,“不過嘛…網,有時候收得太快,容易驚動真正的大魚,也容易…留下漏網的小魚。裴姑娘,武姑娘,好自為之。”他說完,微微頷首,轉身融入了退場的人潮。
裴姝站在原地,狄懷英的話如同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心頭。網收了?還是…有人故意撒網,等著更大的獵物?
“喂!冰塊臉!發什么呆!”武玥扯了扯她的袖子,指著不遠處一個賣胡餅的攤子,“折騰半天餓死了!走,我請你吃畢羅餅!東市王瘸子家的,剛出爐的最香!”她努力想驅散那沉重的氣氛,將剛才的驚心動魄暫時拋開。
兩人擠出人群,來到相對安靜的廣場邊緣。武玥將金絲步搖胡亂塞進懷里,掏出幾枚銅錢,買了兩個熱騰騰、撒滿芝麻的畢羅餅。她將其中一個遞給裴姝,自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燙得直哈氣。
裴姝接過餅,卻沒有吃。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廣場對面鱗次櫛比的酒樓茶肆。其中一座裝飾華麗、掛著“波斯邸”招牌的三層胡商酒樓窗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憑欄遠眺,似乎在欣賞廣場盛景。
薩保!
他依舊戴著那猙獰的惡鬼面具,左眼覆蓋著剔透的琥珀眼罩,指間的貓眼石戒指在陽光下閃爍著妖異的豎瞳光澤。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廣場角落的裴姝和武玥,只是悠閑地轉動著手中的酒杯。
就在這時,夕陽的金輝以一個特殊的角度斜射下來,穿透了薩保手中那只水晶雕琢的酒杯!澄澈的酒液和棱角分明的杯壁,如同凸透鏡一般,將一束經過折射放大的陽光,精準無比地投射到了薩保左眼那塊琥珀眼罩上!
琥珀眼罩瞬間被點亮!
就在那剔透的琥珀深處,那只被封存的、振翅欲飛的微小蝎子下方,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徽記圖案,在放大的陽光照射下,猛地顯現出來!那圖案線條簡潔而凌厲——一只昂首展翅的玄鳥,雙翼之下,環抱著兩柄交叉的短劍!
控鶴監徽記!
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掌控的,武則天最親信的特務機構——控鶴監的徽記!
裴姝手中的畢羅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武玥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那瞬間顯現又消失的徽記,杏眼圓睜,一口餅噎在喉嚨里,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薩保…鬼市之王…竟然與二張兄弟的控鶴監有關聯?!
那么,那面雙魚銅鏡…明火教的線索…陰火噬陽的殺局…甚至曹胥的覆滅…背后是否都有控鶴監的影子?這所謂的“邪祟案”,自始至終,都籠罩在女皇最親近爪牙的陰影之下?!
薩保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緩緩轉過頭,那只完好的眼睛透過猙獰的惡鬼面具,精準地投向廣場角落兩個僵立的少女。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難以捉摸的弧度。
夕陽如血,將薩保的身影、還有他身后那座象征無上皇權的天樞巨影,一同拉長,投射在喧囂漸息的則天門廣場上,如同兩只即將合攏、吞噬一切的黑暗巨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