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離開無量山三日后，傍晚，陰雨連綿，群山隱沒。

大理東南，威楚府，德江城。

德江城處于大理和鄯闡府之間的交通要道上，牢牢控遏茶馬古道，這不僅是一座軍事要塞，還是一座經濟發達的城市。

德江城又被稱為鎖龍釘，意為此城一鎖，大理王城將成困龍。

大理段氏將此地交給高氏打理，可見對高氏之人的信重，不過段氏也有這個底氣。

在這個頂尖武力可于千軍萬馬中輕取敵帥首級的世界，只要天龍寺還在，段氏的根基就在，大理就無人敢反段氏。

這日，一個四肢衣衫略顯短促，面容比女子還白皙的年輕人抱著一柄纏著布條的長劍，緩步進了德江城，走進了有朋酒樓。

大理雖是多民族國家，佛教興盛，但段氏崇尚漢家文化，推行漢語，教授諸生儒家經典，施行漢政，故而就連酒樓也喜歡附庸風雅。

這日黃昏，穿著一身不合身衣衫的張鈺風塵仆仆地走進有朋酒樓，長劍拍在桌上，高聲呼道：

“小二~~！”

“哎，來了客官。”小二尖著嗓子應了一聲，樂顛樂顛地小步快跑過來。

“客官您要吃點什么。”

他一邊問，一邊取下肩上搭著的干抹布，彎著腰殷勤地在桌面上擦將起來，卻不去碰那把布條纏繞的長劍。

江湖人脾氣多古怪，仗著武力，一言不合拔劍殺人者不在少數。

刀劍兵器往往是江湖人不容旁人碰觸的禁臠，能不去碰就盡量別去碰。

張鈺昂首挺胸：“你們這里都有什么？”

“嘿，那客官您可是來對了，咱們有朋酒樓可是德江城最大的酒樓，菜品就屬咱們這里豐盛，難找第二家。”

說著，小二給張鈺介紹起他們的招牌菜來，跟報菜名似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山里跑的，地上長的，竟是應有盡有，十分豐富。

張鈺聽得食指大動，胃腸出聲，如今他生死不愁，對人世間的欲望便多了起來，口腹之欲當屬第一個。

“好了好了，”張鈺聽得滿意，見已經滿足了食欲，趕忙打斷。

“你說的這些都不要。”

張鈺從兜里挑選出一粒最大的碎銀遞給小二，這是他從死在木婉清那三人身上摸來的。

“就照著這粒銀子上，能上什么上什么，先讓我吃飽，至于怎么吃更好，你就看著辦吧。”他對小二露出燦爛的笑容。

雖想吃頓好的，但奈何囊中羞澀，聽一聽愉悅一下精神就好了。

穿越兩月，一事無成，如今更是歷盡千辛萬苦方才活得性命。

他陳鈺當真是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對不起穿越者，更對不起九年義務教育。

今日能做的，也就是堅定人格，堅持不恃強凌弱，堅決不吃霸王餐了，做個有人格的人了。

“好勒，那客官您稍等，菜馬上就來。”小二彎腰接過銀子，雖然被戲弄了一下，但臉上笑容不變。

他在這酒樓迎來送往，什么樣的客人沒見過，什么樣的要求沒聽過，吃的刁難更是不少。

這種吃飯先給錢的客人罕見，能遇著這種客人就偷著樂吧！

客棧的小二是消耗品，他是有朋客棧招的第三期小二，前兩期他也應聘了，展柜的嫌他麻桿，沒看上，好在第三期成功上岸，如今更是混成了酒樓的小二總管。

時刻保持讓客人如沐春風，賓至如歸的笑容，是他能活著干到現在的傳家之秘。

就在張鈺雙手搓個不停，口舌生津，期待上菜的時候，酒樓外又走進來幾人。

為首一人腦肥肚圓，臉上一顆大痣，痣上一根黑毛俏立。

他挺著肚子，跟懷了大孕似的，走一步顫一顫。

頭上頂著一頂鑲玉的的綠色絲綢帽，身穿一裹暗紅錦緞袍，從上到下，除了人長得不體面，竟是哪哪都體面。

“掌柜的！”

這人一踏進酒樓，眼睛看著天花板，碩大的鼻孔對著人，抬手捋著那根傻毛，香腸般的嘴縫里吐出怪聲來。

“哎，朱管家，今兒什么吹得什么喜氣，您怎么還親自到小店來了，您要想吃點什么，讓人給傳句話，小店不就給您送過去了嗎！”店掌柜陪著笑說道。

就您這幅尊榮，可別來我這里惡心到我客人！

張鈺覺得這才是掌柜的心里話。

“王掌柜，好事，隔些天虎爺府上要辦宴，后廚那堂子好事落你頭上了，我來通知你，你可得接好了。”

“哎，沒問題，多謝虎爺和朱管家您二位瞧得上小店這微末手藝，到時我帶著酒樓的人，一定給虎爺把后廚撐起來，。

“朱管家您樓上請，給說說我都要準備些什么菜品……”

不一陣，那位豬管家下來了，王掌柜跟在旁邊一路點頭哈腰相送。

等對方遠去后，掌柜的才從門口折回身來，唉聲嘆氣，愁上眉梢，戚容不展。

不一會兒，張鈺的飯菜端上來了，還是那位小二，他親自給張鈺上著菜。

幾碟菜量不多的素菜，看著精致，里面有必然不會缺少的蘑菇。

一碟色彩鮮艷葷素難定的炒雞蛋。

又有一碟色澤濃亮的葷菜，肉不多，但香味方一端上便是撲面而至，最后還有一大碗必不可少的蘑菇豆腐鮮湯。

菜其實不多，但擺盤多啊，看著就很豐盛很精致，很給江湖人撐面子。

趁著小二上菜的功夫，張鈺道：“生意找上門，你們那位掌柜的怎么看著不是很高興啊？”

小二往那邊看了一眼，笑著回道：“客官，你這可把小的問著了，小的要能知道這些，那我不就是掌柜的了嗎，想來是掌柜的在想要怎么籌備吧。”

張鈺感覺他言不其實，不過也不在意，本就隨意聊聊。

看掌柜的對那豬管家的態度，想來是對方權大勢大，擔心弄得不如對方意，麻煩上身吧。

腸空肚癟已久，他端起飯碗便再無暇他顧，美美吃起飯來。

一餐食畢，最后又喝了兩大碗蘑菇豆腐湯，方才滿意。

他又叫來小二，詢問酒樓是否提供住宿。

正常而言，酒樓是吃飯的地方，客棧是住宿的地方，客棧可能會提供飯食，但酒樓往往不會提供住宿，尤其是這種大型酒樓。

但問一問不打緊。

“有的有的，咱們德江城來往商旅眾多，住宿的也多了，酒樓順帶做起了客棧生意。”

“那就好，給我安排一個房間，普普通通的就行，別太貴，我囊中羞澀，你懂得。”張鈺道。

“那就安排一個單人間如何，一晚一百文錢。”

一兩銀子約莫一千文上下，價格略有浮動，若是兌換時收你一點手續和損耗費什么的，更不好計算。

姑且就簡單算一兩銀子一千文，一百文就是一錢銀子，這可不便宜。

一個肉包子，也才幾文錢而已。

不過人家這也不是那種路邊小店，怎么著也是星級酒樓。

“成，就要單人間。”

張鈺不愿過分委屈自己，這年代不講個人衛生，他可不愿去和人擠通鋪。

反正他身體已經恢復，甚至更勝往昔，在江湖上也算是個響當當的二流高手，在二流高手中也必然是靠前的。

若是依靠速度和倚天劍的優勢搞偷襲，當刺客，給對方來個出其不意，便是一流高手也容易被他陰死。

實在沒錢，就去行俠仗義，不是為了什么報答，主要是想當個正義的少俠。

對方硬要給錢就勉為其難地收點，反正這也是孔夫子教的，做了好事就得接受回報，免得世風日下，這也是聽夫子的話。

實在不行，就去找那些土匪惡霸，除暴安良，給他們送去遲到的正義。

在這種世界有一身好本領，總是能搞到錢的。

住宿樓和酒樓不是一棟樓，張鈺跟著小二朝后廚方向走去，快到廚房時拐了個彎，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路過廚房時，張鈺耳朵里傳來些帶著情緒的怒音。

“呸，那頭死肥豬慣會裝腔做樣，不就仗著黑虎幫嗎，我看黑虎幫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黑虎幫雷虎自己沒啥真本事，不過靠著高家讓江湖人不敢動他而已。

“后天你看，我非在菜里給他唾口唾沫不可。

“等他哪天不長眼，惹怒了哪個過路的高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有個粗礫聲道：

“我看我們也一起去鄯闡府剿匪算了，聽說那邊匪患猖獗，官府都朝江湖人開出懸賞令了。

“拿下懸賞令上的人頭，積累夠了功勛，就可以從鄯闡官府那里換取功法秘籍。

“練了武功，還怕什么雷虎，看他不順眼，一刀砍了他便是！

“拿菜刀哪有拿砍刀痛快。”

不愧是江湖世界，廚子都心心念念想練武砍人……

張鈺看了看帶路的小二，對方什么都沒聽到只照常帶路，他能聽到也是因他如今越發敏銳的五感。

難，都難啊。

我餐風飲露，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有自己的難處，是三無男子，是氓流。

這些做生意的看著風光，穿得光鮮亮麗，頓頓大魚大肉，卻也有他們的難處。

江湖之路難，生意之道也難。

行路難啊！

剛走兩步，張鈺忽又想起什么。

“小二哥，你們酒樓有那種新鮮的，沒有凝固的血嗎？”

“客官要什么血？新鮮豬血是沒有的，鴨血雞血魚血倒是有。”小二道，也不問張鈺拿來做什么。

絕不多嘴，這是他活到現在的第二個不傳之秘。

“那就給我弄雞血吧。”張鈺道。

雞鎮蟲，圖個吉利。

“好勒，那小的先帶你去客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