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欣宇愣在原地,原本繃緊的肩膀驟然松弛,他預想中的責罵竟化作了溫柔鼓勵,一時有些回不過神。瞪大眼睛確認老姐神色如常后,他嬉皮笑臉地從褲兜掏出個竹編物件,用它輕撓姐姐胳膊,獻寶似的遞過去。
“我還做了另外一個東西。”他長舒一口氣,整個人的語氣放松極了,雙手背在身后晃悠,眼神在放光。
蔣欣月拿在手上一看,是一個圓環形的框架,編織的手藝并不純熟,有些歪歪扭扭。竹絲太細,對這種不過八歲的小朋友來說,無論是從力道還是精準度看,編織難度都是指數級增長。
竹藝品近似橢圓,最大直徑和正常書本的寬一般。環中沒有再使用竹條,而是用了一堆白色的線條通過環的縫隙對稱穿插打底,以填充圓環的空白,形成一個現編織的補塊形。
而在布塊上分別用彩色的絲綢繡了五個人,類似五個最簡易的火柴人,赤橙黃綠紫,中間兩個小孩,一高一矮,左邊是兩個大人,右邊是一個。
“蜀繡和竹藝的完美結合。”蔣欣月感嘆了一句,指尖不自覺撫過歪扭的竹絲。
“對,我就是用的蜀繡。而且我還在用竹條編織川劇的頭飾,后面要用到陶瓷,絨花,蜀繡四結合。”蔣欣宇的小表情自豪極了,30度昂揚著頭,腮幫鼓得像小倉鼠,雙手叉在腰側,胸脯挺得高高的。
“小家伙,有出息。”她愛撫地摸了摸弟弟的頭,又轉問道,“外公和媽媽今天在家嗎?”
“在……”
剛剛還閃著星星光芒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來,嘟著嘴說道:“昨天你走了之后,外公和媽媽關著門談了很久,再后來外公沒再和媽媽一起接著編織竹藝,扛著鋤頭去種地了,媽媽一個人在那里哭了好久,今天一整天都沒出房門。”
蔣欣月一愣。這點倒是她沒想到的,她以為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影響兩人對竹藝的追求。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房間內談了什么,但從弟弟的描述中可以明白,兩人有血有肉,并非冷血無情。
“這兩天都是外公在給我煮飯,你知道他的手藝的,簡直是災難。哎!”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稚嫩天真的語言詮釋他理解的一切。
蔣欣月拽著弟弟往回走,“走,回去了,老姐請你吃好吃的。”
她掛心去世的父親,也擔心母親和外公的狀態。發火歸發火,孰輕孰重,她掂量得準。
她惦記著父親的死因,更牽掛活著的親人。那些關于“謀殺”的猜想暫且沉入心底。此刻,弟弟眼中的星光、母親未干的淚痕,比什么都重要。
“噢耶。”蔣欣宇對著天空比出勝利手勢。
推開門,客廳飄來熟悉的香氣,東坡肘子的濃油赤醬、酒釀南瓜的清甜、白菜豆腐湯的清爽。
蔣欣宇偏瘦,外公說他是肥肉吃得太少,身體不吸收,而蔣欣月認為恰恰是肥膩影響他的身體,兩人僵持不下。以往只要蔣欣月在家,家里必然沒有肥肉菜品。
外公還在廚房忙碌,聽到外面有動靜趕緊走了出來,“滿兒,你回來了。二狗子,你坐啊。”
蔣欣宇得到外公的認可后,迫不及待地坐上了背對大門的位置。
“外公,你也快點來吃,我們家里今天是有客人嗎?”外公,母親,她和弟弟,四個人,外公并不知道此刻她會回來,但桌面上卻提前整整齊齊擺了四副碗筷,踟躕片刻后,她又補充了一句,“我要不要去叫媽媽?”
“不用了,我叫過了,她身體有些不舒服,讓她休息一下。”
外公沒有解釋另外一副碗筷的事情,在和蔣欣月相對的位置坐下后,便用筷子夾起菜來。
現在開始動筷子,意味著沒有別的客人了。她有些疑惑,正想追問,目光掃過弟弟,見他朝自己搖了搖頭,馬上心領神會,趕緊埋頭吃飯。飯很軟,但對蔣欣月來說,卻怎么也吞不下去。她用力咽了好幾口,盤子里的菜她一次沒夾,她只能借口自己有點感冒,放下碗筷坐到了飯廳的一旁。若不是突然回家,或許她也不會看到這樣一幕,她已經猜到了多余的碗筷是給誰準備的。
蔣欣宇左顧右盼,對著東坡肘子盯著看了好幾次,伸出筷子碰了一下酥皮,又觸電般地縮了回去。終于,他鼓起勇氣看了看坐在身后的蔣欣月,見她點點頭,這才放心地用筷子分開一塊肘子的酥皮,將它滿意地夾回自己的碗中。
而外公的食量并不佳,兩塊酒釀南瓜匆匆下完了小半碗米飯。然后,站起身來,坐到了蔣欣月的身邊,袖口還沾著未洗去的竹屑。
“你外婆當年最愛吃肘子。”他望著上席空位,聲音輕得像片竹葉,“她說瘦肉塞牙,肥肉膩人,只有肘子的酥皮剛剛好。”
記憶突然漫過童年,每逢清明節,家里總會準備一桌很豐盛的菜,幾個酒杯,杯里盛裝半杯酒。外公外婆神神叨叨將大門虛掩,說讓家族的各位“先人”先來吃飯,然后又走到一邊讓她和弟弟噤聲。等個十來分鐘,又回到桌邊,說先輩們慢走,剩下的飯菜晚輩們吃,他們這才能上桌。
那時候可把蔣欣月嚇得不輕,總認為老人家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一些臟東西。年長后,反而不在意了,認為那些皆是無意義的奠記罷了,懷念在某個特殊的時間點去世的人還能坐在一起吃一頓飯。
今天桌面上沒有酒杯,外婆確實從不喝酒。蔣欣月忽然想起,明天就是外婆的忌日,與她和弟弟的生日僅隔一天。蔣欣月望著上席的空位,忽然讀懂了外公的“癡情”。那些被她視為“多余”的碗筷,那些年復一年的“迷信”儀式,何嘗不是歲月深處未說出口的“我想你”。
蔣欣月指尖摩挲著手機殼,再次翻出在竹苑拍的老照片,畫面里中間的那位中年婦女正對著鏡頭笑,鬢角別著朵白色梔子花。“外公,”她將語氣放得更輕緩,“你和外婆……真的只是普通農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