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低下了頭,眼鏡劃到了鼻尖,“不是,這是我和你外婆差不多在你父母這個年齡的時候拍的照片,我們同屬于同一個大學的研究員,后來發現研究的課題毫無意義,就放棄了。”
她的坦然讓蔣欣月瞪大了眼睛。確實,從有記憶起,外婆喜歡種點花花草草,蔬菜瓜果,但蔣欣月從來沒有問過外婆的身份,那些關于農婦的默認認知,不過是用偏見織成的繭。她睫毛顫了顫,難掩愧疚之情。
“你們研究的課題是什么呢?”她捺下翻騰的思緒,聲音比剛剛又輕了些。
“時間太長了,二三十年前了,我記憶……不太好了?!蓖夤珦u了搖頭,語氣中略帶遺憾。
他的銀發在暮色里泛著微光,真切得讓她不忍追問。蔣欣月咬了咬唇,把“是不是和爸爸有關”的話咽了回去。
“老小老小嘛,上次體檢醫生還說您腦萎縮比同齡人輕呢?!庇洃浟Φ南陆?,身體機能的退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蔣欣月輕聲安慰外公。
外公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滿兒就是會哄人。”他起身收拾碗筷,“快去歇著,廚房油煙大。”
看著老人佝僂的背影,蔣欣月突然想起竹藝村的傳聞。她裝作隨意翻著手機,指尖劃過屏幕上那位數學泰斗的黑白照片,心臟莫名收緊,“外公,聽說前任村長是以前的華清大學校長?”
“知道,多好的人,可惜他因為意外去世了,生前可真是個數學鬼才。”
外公居然沒有否認,他看起來很坦然地在訴說!蔣欣月愣了愣,拿在手中的紙巾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飄落。
蔣欣月愣了愣,拿在手中的紙巾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飄落。那些被她視為刻意隱瞞的線索,只是被曲解的沉默?!拔胰タ纯葱∮??!彼龓缀跏翘右菜频钠鹕恚闲诘匕迳蟿澇龃潭穆曧憽?
之前一直因為父親去世,母親冷處理的事情記恨外公和母親,從來沒有像這樣心平氣和談過,她以為外公和母親會刻意隱藏這些事情,因為這些事情可能會和自己父親的死有關??蓻]想到一直是她在誤會。
蔣欣月眉宇緊鎖,眼皮微微閃動,神色復雜,走到弟弟的臥室前敲了敲門。她一邊回憶剛剛和外公簡短的談話,一邊琢磨著昨天發生的事情把弟弟肯定嚇壞了:“弟弟,你在睡午覺嗎?”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弟弟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一副天真的表情望向蔣欣月,“老姐,你吵醒我了,我還在長身體呢!”
“你,你電話手表會用了嗎?”她側頭問了問弟弟,8歲的弟弟身快過他的肩頭,又下意識用余光瞥了瞥旁邊的房間,側耳傾聽里面的動靜,母親已經超過十五個小時沒出過房門了,她有點擔心。
“會啊,這有什么難的?!钡艿芘e起戴手表的左手,用右手的食指快速在小屏幕上劃動,還振振有詞地給她介紹。
但蔣欣月根本無心聽弟弟的講解,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旁邊的房門上,后來索性走進弟弟的房間,輕聲問道,“你有沒有聽見媽媽的房間里面傳出任何動靜?”
弟弟搖了搖頭,抿了抿嘴唇,左右手的食指有些不安分地扣在了一起,又分開。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給我說的?”蔣欣月瞇縫著眼睛將一切盡收眼底,弟弟的表情實在是太不自然了。
“我昨天聽到外公在吼媽媽,說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死的。老姐,我不想你們死。”弟弟委屈巴巴,說他不是故意聽到的,也不知道該給誰說,但是這句話讓他恐懼了好久。
一天之內,蔣欣月經歷好幾次情緒波動,每當緩和之時,又感覺有另外一只手將她拉入深淵,就像這一刻,她又瞬間動彈不得,“你還聽到了什么?”
他耷拉下雙肩,一雙無辜的眼神無處安放,“沒有了,我是因為要去叫外公做飯菜去打開房門的,又不是故意偷聽?!?
“我……我知道了,沒關系,沒人會死,你先回房間?!笔Y欣月已經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她見弟弟坐在床上之后,才關上了門,然后深吸了幾口氣,來平衡大腦中又涌出的亂七八糟的想象。
剛剛和外公的談話很正常,可以說就她知道的事情而言,他絲毫沒有說謊,回答也是滴水不漏。但那個“死”又是怎么回事?是受什么威脅了嗎?
她慌張地跑下樓,外公已經收拾好了廚房出門了廚房里只余洗凈的碗碟在晾架上滴水。她站在屋外四處看了看,沒有尋覓到他的身影,只好又回到二樓,在母親的房門邊靜靜地站著。
站了許久,房間里面沒有一絲聲音傳出秒針走動的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被無限放大。安靜得卻讓蔣欣月的心覺得越跳越跳,她索性將手輕輕搭在門把手上,沉了口氣,輕輕往下壓。門沒上鎖,很輕松就被打開了。
打開門后,她目光先落在了床上,床邊的薄毯下一個似人形的高高凸起,知道母親還睡在床上,不過哪怕再輕微的動靜,屋里進了人,母親應該還是能夠感覺,但她依然一動不動。
蔣欣月躡手躡腳繞到母親側躺的跟前,輕蹲下去,看到母親緊閉雙眼。她眼角似乎有些晶瑩剔透的東西,是剛哭過嗎?耳朵上插著有線耳機,耳機連著MP4,MP4放在頭的右前方,屏幕大亮著,以最大音量在播放白噪音。
她不清楚母親此刻是沉浸在白噪音中催眠自己還是真的已經睡著了,她生怕觸碰到母親從而嚇到她,于是站起身來,靜悄悄繞過床,走到母親側躺的后方。都說母親是女兒最好的閨蜜,自從外婆去世后,她便覺得和母親越走越遠,這一距離在父親去世的時候拉到了極限,她已經近半年沒有進過母親的房間了。
房間里一切關于父親的東西都沒被收拾起來,地上的拖鞋,衣帽桿上的西裝,梳妝臺上的剃須刀,甚至書桌上那半袋咖啡。那咖啡本是蔣欣月拿到第一筆實習工資給父親買的,但父親寶貝得不行,從一袋到半袋,整整用了一年半。
后來咖啡豆過了保質期,母親好幾次想扔掉,都被父親笑著攔住:“留著吧,聞聞香味也好?!比缃瘢@半袋咖啡豆成了父親留在這個房間里最鮮活的印記,被母親擺在他生前常坐的椅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