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醫生走后第三天，阿靈掀開被子時，膝蓋終于不再發軟。

晨光從廚房透氣窗斜斜切進來，她站在灶臺前，指尖剛碰到鐵鍋邊沿，掌心便騰起熟悉的熱意——是火工異能在蘇醒。

這三天洪守真把藥罐子搬到了后廚，熬的不是補湯，是加了野山椒和牛蒡根的醒神湯，說是要“把偷懶的火候感知逼出來“。

此刻湯香混著新磨的花椒粉味鉆進鼻腔，她忽然想起昨夜食典殘卷里浮起的字跡：“廚火如心火，蔫不得，熄不得。“

“發什么呆？“洪守真的煙桿戳了戳她后腳跟。

老人今天沒穿破洞棉襖，換了件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衫，腰間別著個銅皮小酒壺，“李老頭說你能練半個時辰顛勺了，先從三斤重的鐵鍋開始。“

阿靈低頭看灶臺邊碼著的鐵鍋——從小到大排了五口，最小的那口泛著青黑，正是她擺攤時用的舊家伙。

洪守真抄起最大的那口扣在灶上，鐵與石相碰的脆響驚得梁上麻雀撲棱棱飛起來。“記著，“他拔開酒壺塞子抿了口，酒氣混著花椒香在空氣里炸開，“趙云天要的是你慌，你越穩，他的托兒越沒底氣。“

第一勺顛起時，阿靈的手腕還是抖了。

鐵鍋里的蔥段劃出歪歪扭扭的弧線，落在離鍋沿三寸遠的案臺上。

洪守真沒說話，抄起煙桿在她腕骨上輕輕一敲。“不是用胳膊甩，“他抓住她的手按在鍋柄上，掌心的老繭硌得她生疼，“是腰力帶肩，肩帶肘，肘帶腕——你當年擺攤顛煎餅果子怎么使的勁？“

阿靈的呼吸忽然頓住。

記憶里那個雨夜里，她蹲在夜市角落支起的小鐵爐前，雨水順著塑料棚往下淌，煎餅鏊子上的面糊正滋滋作響。

為了不讓面糊糊底，她得在面糊凝固前顛起整個鏊子，讓最下層也均勻受熱。

那時她的手被燙起過泡，腰因為長時間佝僂著疼得直不起來，可每回顛起鏊子時，看面糊在半空中劃出金黃的圓，聽周圍食客“喲，這丫頭手穩“的贊嘆，心里就像揣了團活炭。

“對了。“洪守真的聲音突然放輕，“就是這股子沉在腳底的勁。“

第二勺，蔥段劃出漂亮的拋物線，精準落回鍋底。

阿靈額角沁出細汗，卻笑出了聲。

洪守真摸出塊粗布給她擦汗，布角還沾著今早剝姜的姜汁，辣得她鼻尖發酸。“明兒去菜市場，“他把鐵鍋從灶上提起來，在手里轉了個圈，“挑十斤最嫩的萵筍，要葉尖帶露水的。

趙云天那小子愛耍嘴皮子，咱們用脆生生的菜幫子堵他的嘴。“

菜市場的熱鬧是從凌晨四點開始的。

阿靈裹著洪守真給的舊棉袍，菜籃子里還溫著王阿姨塞的紅糖饅頭。

賣水產的老張頭老遠就喊：“靈丫頭可算來了！

今兒的河蝦剛撈的，你看這須子多直溜！“賣菌子的阿婆把她拉到竹筐前：“我留了半筐雞樅，擱在碎冰里鎮著，你摸這菌蓋，涼絲絲的。“

她蹲在菜攤前挑萵筍時，手指剛碰到一根綠得發亮的莖稈，味覺通感突然涌上來——是清甜的草香混著晨露的涼，像極了小時候在城中村后巷喝到的第一碗綠豆湯。“就要這捆。“她抬頭對攤主笑，“再給我稱兩斤新鮮花椒，要紅得透的。“

定制廚具的鋪子在巷尾。

老周頭正蹲在火爐前敲鐵錘，火星子濺得滿地都是。“小靈來啦！“他用圍裙擦了擦手，從里屋捧出個檀木匣，“你要的薄刃片刀，我用精鋼打了七遍，刀背刻了防滑紋。“刀身抽出時寒光一閃，阿靈指尖輕輕劃過刃口，能感覺到細微的鋸齒——這是洪守真教的，“切脆嫩食材時，帶點微齒能讓斷面更利落，嚼起來更響快“。

可當夜色漫進醉云居的窗戶時，阿靈的手指在食典殘卷上停住了。

她坐在二樓小閣樓里，樓下傳來洪守真和王阿姨收拾桌椅的動靜，遠處夜市的喧嘩像隔了層毛玻璃，悶悶的。

殘卷里“廚心“二字在臺燈下泛著淡金，她忽然想起三天前洪守真說的話：“趙云天要毀的是你的名，可名這東西...是食客們一口一口吃出來的。“

她摸黑走到門口。

晚風裹著夜市的煙火氣撲過來，遠處華山的輪廓在夜色里像頭沉睡的巨獸。

阿靈望著山尖若隱若現的星光，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洪守真那天——他縮在巷角啃冷饅頭，她把自己的半份烤紅薯遞過去，他說：“丫頭，熱食能暖人，可暖江湖的，得是熱食里的真心。“

樓下傳來洪守真喊她的聲音：“該歇了！

明兒還要試做'黃蓉玲瓏包'呢！“阿靈轉身往回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經過廚房時，她推開門——灶臺上整整齊齊碼著白天買回來的萵筍、河蝦、雞樅，月光透過窗欞落在食材上，像給它們鍍了層銀邊。

她伸手摸了摸那把新刀的刀柄，指尖觸到刀背的防滑紋，心里忽然踏實了。

明天，等天一亮...

廚房的掛鐘敲響了十下。

阿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把食典殘卷小心收進抽屜。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有片葉子飄進來，落在萵筍堆上。

她彎腰撿起葉子，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零星的犬吠——那是城中村特有的聲音，混著煤爐的糊香、孩子的打鬧、攤主們收攤時的吆喝，像根細細的線，把所有溫暖的記憶都串在了一起。

“明兒見。“她輕聲對灶臺說，轉身關上了廚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