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晨霧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江聽晚推開雕花木窗時,青灰色的霧氣正漫過庭院里的白梅,將整個南山寺籠在一片朦朧之中。
孟家這棟老別墅就建在寺廟前院,每日清晨都能聽見僧人們做早課的誦經聲。
“小姐,該喝藥了。“
老傭人捧著鎏金藥碗站在門外,碗底壓著一張字條——
不用看也知道是沐辰逸的筆跡。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十七張了,每一張都被她原封不動地扔進了炭盆。
“放著吧。“
她攏了攏身上的羊絨披肩,指尖碰到鎖骨處那道疤時微微一顫。
那是沐辰逸最后一次吻過的地方,如今已經結痂脫落,留下淡粉色的痕跡。
遠處鐘聲悠然響起,驚起檐下一群白鴿。
江聽晚望著那些振翅的身影,忽然看見寺廟臺階上那個熟悉的身影——
沐辰逸依舊穿著那件藏青色大衣,肩頭落滿晨霜。
他手里捧著個烏木食盒,想必又是什么稀罕藥材。
“沐督軍又來了...“
老傭人欲言又止,“這都三個月了...“
江聽晚猛地合上窗。
檀木窗欞撞出一聲悶響,震落了案幾上插著的一枝白梅。
“告訴孟津,“
她盯著那朵摔碎的花瓣,聲音冷得像南山上的雪,“再放他進來,我就搬去后山的草庵住。“
老傭人噤若寒蟬地退下。
江聽晚緩緩蹲下身,拾起那朵殘梅。
窗外,誦經聲忽然停了。
她透過窗紙看見沐辰逸的身影依然立在原地,食盒放在腳邊,呵出的白氣在晨光中漸漸消散。
南山的風總帶著香火氣,黃芷晴倚在窗邊,望著遠處青灰色的山巒出神。
手中的藥已經涼了,褐色的藥汁倒映著她憔悴的容顏。
記憶忽然閃回那個雨天——
孟家庭院里,沐辰逸渾身濕透地攔在她面前,軍裝下擺還在滴水。
他眼底布滿血絲,那是連續三天跪在孟家門口的痕跡。
“讓開。“
她當時的聲音比雨水還冷。
沐辰逸卻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阿芷,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么?“
她突然笑了,眼底卻結著冰,“解釋你是怎么在華江碼頭對著屹南風開槍?還是解釋你看著我不為他守寡三年時的竊喜?“
沐辰逸的臉色瞬間慘白。
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像是無聲的淚:“可是...你不愛他。“
“我不愛他?“
黃芷晴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檐下的燕子,“我當然不愛他!“
她猛地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方那個淡粉色的疤痕——
那是當年為沐辰逸擋槍留下的,“但我可以和他離婚,可以讓他遠走高飛!可沐辰逸,你有什么資格決定他的生死?!“
情緒太過激動,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涌上一股腥甜。
視線開始模糊,最后看到的,是沐辰逸驚慌失措的臉和孟津飛奔而來的身影。
“阿姐!“
少年家主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她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沐辰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下。
雨越下越大,沐辰逸的身影漸漸模糊在雨幕中。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他——
那個曾經為她摘星星撈月亮的男人,那個在雪夜里抱著她說要護她一世周全的男人,最終成了她再也不想見的人。
“小姐?該喝藥了。“
老傭人的聲音將黃芷晴拉回現實。
她這才發現,手中的藥碗不知何時已經傾斜,褐色的藥汁灑在素白的裙裾上,像極了那年沐辰逸軍裝上,怎么洗也洗不凈的血跡。
窗外,南山寺的鐘聲悠悠響起,驚起一群白鴿。
……
暮色染透南山時,孟津的汽車碾著碎石路駛來。
黃芷晴倚在二樓露臺上,看著少年家主利落地跳下車,軍裝外套隨意搭在肩頭,手里捧著個精致的漆木盒——
那里面定又是搜羅來的新奇玩意兒。這三個月來,他日日如此。
“阿姐!“
人未到聲先至。
孟津三步并作兩步上樓,卻在推開露臺門的瞬間放輕了腳步。
夕陽將黃芷晴單薄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她瘦得厲害,素白旗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今日感覺如何?“
他小心翼翼地將漆盒放在藤幾上,指尖碰到她冰涼的手背時微微一顫,“我帶了姑蘇新出的繡樣,還有...“
“阿津。“
黃芷晴突然打斷他,目光落在遠處山巒上。
暮色中,南山寺的琉璃瓦泛著血色的光。
孟津喉結滾動,忽然想起那日離別的場景——
雨幕里,他死死攥著她的手腕:“阿姐別走!“
回應他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火辣辣的痛感中,他聽見黃芷晴沙啞的聲音:
“你可以狠,可以算計,但家人終究是家人。“
少年家主當時就紅了眼眶。
是啊,家人..
.這是會在他高燒時整夜唱童謠的阿姐,是手把手教他寫第一個字的阿姐,更是為他擋過父親鞭子的阿姐。
“我讓人在溫室種了白梅。“
孟津突然蹲下身,仰頭望著她,“就照你院里那株的品相找的,等開花了...“
話音戛然而止。
他看見一滴淚落在自己手背上,燙得驚人。
黃芷晴終于轉過頭來。
夕陽在她眼底燒成兩團火,卻溫暖不了那片荒蕪:
“阿津,你知道嗎?“
她撫上少年眉骨處淡淡的疤——
那是十歲時他為她摘梅摔的,“我寧愿你永遠是從前那個,會為一只傷雀掉眼淚的孩子。“
晚風驟起,吹散了漆盒里飄出的繡線。
孟津突然將臉埋進她膝頭,軍裝肩章硌得她生疼。
“阿姐...“
少年聲音悶悶的,“我明天...帶糖炒栗子來好不好?“
就像小時候,每次惹她生氣后那樣。
黃芷晴望著天邊最后一縷霞光,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
遠處鐘聲悠悠,驚起滿山飛鳥。
在這須臾的溫情里,他們心照不宣地假裝——
假裝那些血腥與算計都不曾存在,假裝他們還是梅樹下分食糕點的姐弟。
少年眼下濃重的青黑——
這些日子他既要周旋軍政廳,又要日日來南山陪她,著實累得不輕。
“你該回去休息。“
暮色漸沉,最后一縷霞光透過紗簾,在黃芷晴蒼白的指間流轉。
她感受到膝上少年緊繃的肩背,像只隨時會驚飛的雛鳥。
“阿姐,你愛過屹南風嗎?“
孟津的聲音悶在她裙褶間,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他記得那年黃芷晴穿著大紅嫁衣,在祠堂跪了整夜;
也記得她后來冷眼看著屹南風找情人時,指尖掐進掌心的血痕。
黃芷晴的手懸在半空,許久才落回他發間。
“愛?“
她輕笑,眼底泛起霧靄,“當年我嫁他,不過是為了逃離孟家的掌控。“
窗外的白梅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像極了新婚時,屹南風緊張到發抖的手指,“他待我極好...好到讓我愧疚。“
孟津抬起頭,看見她唇角浮起一絲苦澀的弧度。
“所以我逼他...“
黃芷晴望向遠處的南山寺,那里正亮起長明燈,“想著若他有了子嗣,將來我走時,他總不至于太難過。“
話音未落,孟津突然攥住她冰涼的手。
少年掌心滾燙,帶著薄繭的拇指摩挲著她腕間淡疤——
那是當年為屹南風擋酒時,被琉璃盞劃傷的。
“那沐辰逸呢?“
他聲音發緊,“阿姐愛他嗎?“
露臺突然陷入死寂。
黃芷晴抽回手,攏了攏滑落的披肩。
夜色中,她脖頸處的吻痕早已消退,可沐辰逸咬在那里時的戰栗,卻仿佛刻進了骨髓。
“去給我取件外套吧。“
她最終只是這樣說。
孟津望著她逆光的側臉,忽然明白了——
有些答案,連月光都不忍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