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后的青藤中學被厚重的云層籠罩,潮濕的空氣里浮動著不安的因子。鉛灰色的云團壓得極低,仿佛伸手就能觸到那潮濕的棉絮。紅榜前人頭攢動,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與嘆息聲交織成網,將林夏困在其中。她攥著被汗水浸濕的成績單,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目光在榜單上急切搜尋。指尖劃過一個個名字時,心跳聲在耳膜下轟鳴,直到“高二(3)班林夏“的名字出現在第三名的位置,眼眶瞬間發燙——這是她熬過二十三個通宵,用咖啡和止疼藥堆砌出的成績。為了弄懂一道數學壓軸題,她在圖書館待到凌晨兩點;為了完成老師布置的美術作業,她連續三天只睡四個小時。校服口袋里的銀杏葉鑰匙扣隨著心跳輕輕撞擊大腿,那是江敘特意挑的款式,葉片背面刻著歪歪扭扭的“夏“字,每次摸到這個凸起的刻痕,她都會想起江敘在文具店里認真挑選的模樣。
她小跑著穿過灑滿銀杏葉的長廊,帆布鞋踏碎滿地金黃。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打旋,寒意順著衣領灌進脖頸。路過教師辦公室時,虛掩的門縫里飄出的對話如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沸騰的血液。江敘母親猩紅的指甲重重叩擊桌面,震得玻璃茶杯嗡嗡作響:“他父親搞音樂搞到公司破產跳樓,我絕不能讓江敘重蹈覆轍!“這句話像根鋼釘,直直釘入林夏太陽穴。記憶突然閃回某個周末,江敘曾漫不經心地提起父親,說小時候總跟著父親去錄音棚,那里的隔音棉是深藍色的,像夜空。此刻才明白,那片“夜空“背后藏著如此沉重的往事。
透過門縫,她看見江敘筆直地站在窗前,逆光的輪廓像座蒼白的雕像。他緊攥著的音樂比賽報名表邊角已經卷起毛邊,那是他們花了三個周末反復修改的曲目單,每個音符旁都有她用彩鉛標注的批注。記得某個雨夜,他們擠在音樂教室的角落里,就著臺燈的暖光討論如何改編《卡農》,江敘的手指不小心沾上了她的顏料,在曲譜上留下一道藍色的痕跡。此刻那張承載著無數期待的報名表,在江敘手中被攥得發皺。
“林氏印刷的存亡,就看江敘怎么選了。“女人將支票拍在桌上的聲音清脆刺耳,林夏突然想起父親最近總在深夜對著賬本發呆,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想起母親偷偷抹淚時被她撞見的慌亂神情;想起家里餐桌上越來越少的葷菜。原來那些她以為的經營困境,是別人精心布置的棋局。打印機的轟鳴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小時候她總愛躲在印刷車間的紙堆里玩耍,油墨的味道混合著父親的汗水,是她最熟悉的童年氣息。而現在,這一切都成了威脅的籌碼。
當“送他去美國“幾個字落下,江敘終于抬起頭。林夏看見他喉結劇烈滾動,后頸那道淡粉色疤痕在慘白的皮膚下凸起,像條即將蘇醒的蛇。他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可怕:“我答應。但請您保證,不動林家分毫。“這句話讓林夏渾身發冷,原來他的冷漠疏離,是用自己的未來換取她的安穩。她想沖進去,想告訴江敘她不在乎印刷廠,不在乎那些錢,她只在乎他。但雙腿像被釘住般無法移動,淚水模糊了視線。
林夏的成績單飄落在地,被風卷進墻角的綠蘿盆栽。她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開,校服裙擺掃倒了走廊里的滅火器,金屬撞擊聲驚飛了窗外的麻雀。校史館后的銀杏林里,她蜷縮在滿地枯葉中,任憑眼淚將泥土砸出小坑。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十七次,最后停在一條短信:以后別來找我。發送時間顯示為00:03,正是他們往常結束練琴,并肩穿過月光回家的時刻。曾經,他們會在這條路上分享彼此的夢想,江敘說要在最大的舞臺上彈吉他,她要辦最轟動的畫展。而現在,這條熟悉的路只剩下她一人。
第二天清晨,林夏在校門口遠遠望見江敘。他換上了筆挺的深藍色校服,每道褶皺都熨燙得一絲不茍。曾經隨意卷起的袖口規規矩矩扣到腕間,那塊承載無數回憶的銀杏葉手鏈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塊銀灰色智能手表,冰冷的屏幕映著他淡漠的側臉。當他與蘇晴并肩走過時,林夏清楚地看見蘇晴無名指上的鉆戒——和江敘母親昨天戴著的款式一模一樣,戒托上鑲嵌的碎鉆在陽光下刺得她眼眶生疼。蘇晴笑著將頭靠在江敘肩上,而江敘眼神空洞,仿佛只是一具被掏空靈魂的軀殼。
接下來的日子,林夏像行尸走肉般在校園里游蕩。音樂課上,老師彈奏的《卡農》讓她渾身發抖,沖出教室嘔吐在花壇邊;美術課畫人物速寫時,筆下的線條總是不自覺勾勒出江敘的輪廓,最后只能將畫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她開始頻繁生病,發燒、咳嗽、胃痛,仿佛身體也在替她抗議命運的不公。
音樂教室的鎖在第三周就生銹了。林夏隔著蒙塵的玻璃撫摸那架布滿灰塵的鋼琴,琴鍵縫隙里還卡著半截斷弦,那是江敘練習高難度曲目時崩裂的。某次暴雨夜,她偷偷翻窗進去,在月光下打開江敘留下的吉他盒。琴弦上凝結著暗紅的血痂,琴箱內側貼著張泛黃的便簽,是她隨手寫的“加油“,此刻被水漬暈染得模糊不清。她蜷縮在琴凳上,抱著吉他失聲痛哭,琴弦劃破掌心的疼痛,遠不及心臟被撕裂的萬分之一。
校慶日后臺,林夏看著江敘為蘇晴整理裙擺。蘇晴嬌笑著倚在他肩頭,指尖輕輕劃過他的鎖骨,而他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機械地調整著話筒高度。當林夏沖過去時,他后退半步的動作快得像條件反射,撞翻的化妝箱里滾出瓶草莓味護手霜——正是她去年生日送他的,蓋子已經摔裂,乳白色膏體在地面蜿蜒成扭曲的淚痕。
“江敘,我都知道了......“她話未說完,就被蘇晴甜膩的聲音打斷:“這位同學,敘哥哥在準備演出呢。“江敘低頭整理領結,喉間擠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認錯人了。“他轉身時,林夏看見他后頸的疤痕又添了道新傷,新鮮的紗布邊緣滲出點點血珠,洇濕了雪白的襯衫領口。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有些傷口永遠無法愈合,有些話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
深夜的音樂教室,林夏抱著素描本蜷縮在琴凳上。月光將畫紙照得透亮,那些精心描繪的眉眼、指尖的紋路,此刻都變成了鋒利的刀片。她顫抖著點燃打火機,火苗舔舐畫紙的瞬間,仿佛看見江敘在火焰中朝她微笑。灰燼飄落在鋼琴上,與琴鍵上干涸的血跡融為一體。窗外的銀杏葉在風中簌簌作響,像是無數個被撕碎的承諾,在黑暗中發出嗚咽。她想起江敘曾說過,候鳥南飛是為了尋找溫暖,可她的候鳥,永遠留在了這個寒冷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