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還浩浩蕩蕩各個容光煥發的官衙役吏,此刻頓時戰戰兢兢不敢出聲。
丟庫銀,五千兩。
澧城每年才能收來不足兩萬賦稅,這一下子就丟了這么些。
往小了論,他們每個人都能被問玩忽職守之罪。
往大了論,庫房的四名輪值看守都活不了。
不等問話,陳主簿已經一掀前襟跪下磕頭:“稟大人,昨晚酉時交接時,庫銀尚未丟失。”
江遙同樣跪倒在鄭君玥身前:“下官治下不嚴以致庫銀丟失,請御史大人稍后再責,容下官先把庫銀找回?!?
鄭君玥抬頭看看斜在榆樹稍的太陽:“這都幾時了?”
“稟大人,午時?!?
“哦,”鄭君玥撫了撫肚子,“午時啊?!?
他睨視江遙,心想如果這都看不出來用意,你這個澧城縣令也別做了。
然后他聽到江遙道:“庫銀上有官府印鑒,若尋得慢了,恐怕賊人把印鑒融去?!?
鄭君玥憋了一口氣。
怎么尋?餓著肚子尋嗎?既然有人密報你貪污庫銀,又怎么會融去證據?就你這腦子還做縣令呢,擺攤賣菜都會被欺負吧。
正思索要不要用自己家夫人為自己新制的皮靴踢江遙一腳,便聽到斜刺里一個聲音道:“御史大人,父親大人,母親已在衙后備好午宴。還請賞臉移步?!?
眾人向角門看去,那里立著一位女子。她十四五歲的年紀,臉蛋圓潤膚色雪白,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這邊。
識得江琢的役吏都微微松了一口氣,江小姐來了啊。松完氣大家又覺得不妥,怎么一個小女孩倒讓他們這些做慣差事的人信任起來呢。
江遙仍然跪著,轉身道:“是琢兒啊,快來見過御史大人,眼下出了要案,恐怕一時半會兒不能——”他的話頓住,因為看到江琢的手垂在身前,給他比劃了個手勢。
江遙連忙改口:“不能去得快,飯菜莫要涼了。”
說完這句,他看到江琢抿嘴點頭,而鄭君玥已經越過他往前走去。
御史大人覺得心里那一股氣舒坦了。
江琢避讓在角門處,待江遙陪著鄭君玥走過,不由得綻開一個笑容。
隔了多年未見,他還是一枚吃貨啊。
說起來,鄭君玥還參過父親一本。
那時候打敗西蕃得勝還朝,皇帝嘉獎擴建安國公府。工程剛開始不久,鄭君玥就參父親自恃有功欺凌商戶?;实蹫榱朔乐垢赣H挾功做大,還就真的派人來查,并且說是為維護安國公聲譽。
查來查去,原來是因為拆了幾個商戶??慑X已經賠償到位,那些商戶甚至為自己能夠出力還四處夸耀跟國公爺扯上了關系。
那到底鄭君玥參的哪門子本啊。
后來還是三皇子告訴她,那幾個商戶里有一家賣涼皮的,口味一絕。拆掉后搬了店址,距離鄭君玥家遠了五條街。
遠了五條街,便常常跑去吃時賣完了。
為了吃食不惜跟當朝權臣結下梁子?
父親說他是性情中人,岳芽每每想起卻只覺得好笑。
其實就連這一次代天巡狩也是因為吃食。
去年中秋后河南道出了要案,審來審去弄不明白,還死了一個知州一個通判?;实叟晒賳T督查,那官員也死了。京都里傳得邪乎,說是誰去誰死?;实郾阍诔蒙显儐栒l愿意去一趟,百官肅立沒人敢開口應聲。這時候鄭君玥兜里揣的熱紅薯掉了,他蹲下身撿拾紅薯,被三皇子的人踢趴在地上。
皇帝聞聲道:“愛卿愿意為朕分憂啊——”
這下不接也得接了。
其實鄭君玥是少見的清明官吏,又擔御史要責。如果那時候父親被污叛國時他在京都,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三皇子,是因為這個要把他趕出去嗎?
這么想著,江琢本來覺得輕松好玩的心,一點一點又沉了下去。
江遙覺得油餅今日做得咸了,豌豆面有點清淡,不知道廚房聽誰的指點,竟然還放了用雞蛋、豆腐皮、金針和木耳調制成的肉末鹵汁。他正想詢問鄭君玥用不用再做些他吃著可口的,就見御史大人自己主動添了一碗面。
看來挺合胃口。
桌面上只一種葷食,是江遙老家的東北蒸肉。
看來這個是專門為自己做的。江遙夾起一片五花肉就著油餅咀嚼,再喝一口豌豆面湯,他的心情放松下來。
飯畢,縣丞在衙內留值,江遙和陳主簿帶著一干衙役去庫房探查。鄭君玥邁著遛食一樣緩慢的步子跟在他們身邊,江遙只得一再讓自己走慢些。
昨日當值的兩名值守已經被綁著跪在樹下,一個先開口:“稟老爺,小的該死,昨夜因天冷多吃了幾口酒,中間睡過去約莫一刻鐘?!?
先開口的叫龐四順,他身材矮小模樣憨厚。
另一個也開口道:“小的也吃了酒,也睡過去了。求老爺開恩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稚兒,求老爺給小的留一條命啊。”
這人叫胡慶福。
鄭君玥瞥了他一眼,心說你都五十多歲了還有三歲稚兒,也太能生養了些。又看江遙,見他凝眉沉思。卻不知這江遙問案的能力如何,最好別磨嘰太久。
正想著,就聽江遙冷然道:“從何處來的酒?”
胡慶福不敢抬頭,便聽到龐四順道:“不敢欺瞞老爺,是胡大哥給的酒?!?
“什么?”胡慶福大驚,“明明是你給的酒!”
兩個人吵起來,因為被繩索捆綁不能動手,只能用肩膀狠命撞向對方。衙役把他們抓住拉開,他們掙扎著往對方身上吐口水。陳班頭只好上前一人給一腳,又在嘴里塞上臭襪子,他們才老實了些。
“出門看看?!苯b不再問話,緩步向門外走去。
門外是寬闊整潔的街道,因為晨起才灑水除塵過,稀疏的青磚縫里偶有水漬。
江遙掀起官袍低頭仔細盯著磚縫里細微的痕跡,看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一步,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踩在磚縫上。衙役們便都低頭去盯那磚縫,便都跟著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
對面的商戶遠遠看過來,就見縣令大人跟一眾衙役一起撅著屁股在街上挪步。他皺眉也去盯那磚縫,看不出什么關竅,再看一眼那些男人,忍不住露出嫌棄的神情轉身進屋。
江遙忽然停下來道:“是車轍,請小姐過來看看吧。”
“父親看的不錯,是車轍?!苯恋皖^瞧了一眼便站正身子道,“車從西邊來,來時車轍淺,去時印痕深,可見在庫房門口裝上了重物?!?
五千兩銀子的確不輕,眾人點頭。
鄭君玥也跟著點頭,心想這便對了,看來就是她幫江遙破了香山寺的案子。
百姓們知道此處乃縣衙庫房,所以行車時刻意避讓,這使得此處車轍還能被看出。再往前走,車轍便亂了,任江遙他們怎么瞧都瞧不出來。
“沒關系,”江琢神情泰然道,“諸位請跟我走吧?!?
眾役吏不由得又松一口氣,他們紛紛站直了身子,也不再費勁去看那車轍。于是便一起往東邊去,約走了兩柱香的功夫,穿街過巷走進一處胡同。陳主簿走得靠后些,瞇眼看看胡同左右,跟身邊衙役低聲道:“不對吧?”
那衙役也有些疑惑:“前面沒幾家人,有一個老宅子不是咱們大人的嗎?”
江遙剛到澧城上任時,因為縣衙修繕,曾經在這偏巷里買了一處小宅子。那宅子破爛得很,后來他搬到縣衙后想托陳主簿找個買家。陳主簿只說還是等等看有沒有可能隔壁誰家出了豪商巨賈或狀元及第,擴宅子拆掉吧,那樣還能賠點銀子。
可現在是怎么回事?
從街道進入巷子后沒了青磚鋪路,那黃土路上的車轍便分外明顯。
兩人壓低著聲音不敢再說話,只覺得六神無主。
隔了幾條街的東南邊是黃府,黃巨恃正在距離大門最近的會客廳內等消息。為了避嫌,他讓兒子昨日午后便趕回任上,他自己安排妥當等消息。今日盯著縣衙的仆人已經來報訊,說御史來了,由縣衙眾人引著去了庫房。又等了許久,說吃完午飯后終于有了些探查的樣子。
能不能查出來呢?他在匿名密信上只說江遙貪腐庫銀,并未提庫銀藏在了哪里。只要鄭君玥是個細心的,就會查一查江遙在澧城的產業,便能查出那個小宅子。
庫銀就藏在宅子里臥房的床下面,他命下人偷偷挖了兩晚上挖出好大一個洞。那宅子太破,下人說再挖幾下房子便可能會倒掉。
為了留下線索,他還讓下人把挖出的土就堆在院子里。這下就算鄭君玥腦子不靈光,也會進屋搜檢一番的。
黃巨恃這么想著,只覺得萬事俱備,只覺得自己已立于不敗之地。他仿佛能看到江遙頭戴木枷腳掛鐵鏈的樣子,能看到江琢跪倒哭泣流落娼館的樣子。
妙呀。
“老爺!”正想著,出去探信的仆人回來了。
“老爺老爺,”那仆人大叫著進來,跪地道,“御史大人和縣令一行,奔咱們府里來了?!?
“哪里?”
“老爺,咱們府里。”仆人喘勻了一口氣。
黃巨恃驚慌之下穩住心神,揣測道:莫非因為事關重大,鄭君玥要跟我商量?那怎么江遙也來了?莫非是兩人沆瀣一氣要找我一起分了那銀子?這也太大膽了吧?
鄭君玥只覺得有意思得很。
江遙是什么樣的人他也略清楚些,貪污庫銀?不就是因為審案子得罪了人,被編造構陷嗎?所以他今日是想等江遙這個榆木疙瘩急得滿頭冒汗哭求自己幫忙時,他再問出江遙在澧城有何產業,然后帶他去那里瞧瞧。
至于如何洗脫江遙的罪名,那不是還有兩個庫守嗎?出賣長官無非是為利,庫守家搜一搜嚇一嚇,不行就試試刑具,總會招認的。不過這種事黃府肯定會擇得很干凈,絕對不會審到他頭上。
沒想到江遙竟然看到了車轍,更沒想到他喚了自己女兒來辨認痕跡,更沒想到他女兒竟然把他們引到了一處破宅子外,然后江小姐道:“好生奇怪,這馬車在咱們老宅這里停留少許,又離去了?!?
一干役吏臉色灰白提心吊膽,也不知道是該夸小姐能干還是該悲嘆老爺倒霉。他們走進宅院,見院子里一堆土,主屋竟然塌著。
有鄰居聽見動靜出來,略驚慌地看著官府眾人道:“可不是俺們弄塌的啊老爺,今日晨起雞叫之時,它‘轟隆’一聲便倒了。害怕驚擾老爺,咱們也沒敢去報?!?
江遙神情緊張看向鄭君玥,鄭君玥看江小姐:“可還有別的痕跡嗎?”
江琢道:“有的,奴家見又有重些的車轍離去,顯然是挪走了東西?!?
難道只是停在江宅外轉移換車?役吏提著的心放下去,有幾個還撫了一下胸口。于是眾人又走回去,三拐兩拐便到了黃巨恃府邸外,然后江遙往角門一指:“馬車停在了這里,再走時便車轍很淺了?!?
那意思是,庫銀卸在了黃府?
鄭君玥忍不住笑起來。
妙呀!
這時候黃巨恃出來見客了。
“不可能!”黃巨恃和鄭君玥先前是認識的,此時寒暄過后聽明白來意,臉便青了。
鄭君玥點頭:“這當然是不可能!黃大人是何等人?是曾官居兵部尚書,是曾因救駕有功獲賜免死鐵券,是榮歸故里的我朝重臣!你這小姑娘是不是看錯了?”
“沒錯,”江琢指著地面,“從這里后便沒有車轍,只是有些腳印。”
腳印嗎?
江遙一聽女兒的話便快步過去,蹲在地上查看。
黃巨恃府邸內外鋪著昂貴的青石,靠近角門那里的確有一個明顯的印痕。看樣子,是粘土的鞋靴留下的。
鄭君玥皺眉:“你這小姑娘,莫要誣陷當朝元老!”
江琢連忙屈膝:“是奴家的錯,奴家……或許……可能看錯了?!蹦切∧友b的,就是一副被權勢欺壓不敢揭露真相的樣子。
“就說嘛,”鄭君玥對黃巨恃拱手,“黃大人好生將養,我等這就回。眼下丟失庫銀,鄭某只能持尚方寶劍,把澧城搜上一搜。不過黃大人這里鄭某是不能搜的,他日還朝稟告此事,也免得陛下責怪下官不尊元老?!?
黃巨恃神情變幻。
莫非他們沒有進江遙舊宅便出來了?他說的不錯,眼下只有搜城,繼而肯定能把庫銀搜出來。這算得上大案,又關系到官員貪腐,皇帝肯定會問上一句。到時候這個鄭君玥稍微說句偏話,可就對自己不利了。
皇帝多疑,別弄出什么岔子。
想到這里他冷哼一聲側過身子:“既然江小姐看到了腳印,老夫為了避嫌,還是請你隨便進府查看吧?!?
然后他看到江琢盯著干凈的地面走進角門,一行人隨著她左拐右繞,直到她推開一處屋門,驚訝道:“咦?那床上是什么?”
床上,是整整齊齊,五千兩雪花銀。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陳主簿沖進去抓起一把銀子,喜形于色道:“大人!印鑒還有,他們還沒來得及融去呢!”
黃巨恃瞠目結舌。
江遙大惑不解。
而鄭君玥臉上是猶疑不定,心中幾乎捧腹大笑。
他斜睨江琢,見那小姑娘偷摸揉了一下肩膀。
很酸吧,畢竟連夜把這么些銀子搬到這里。就算有馬車,從門口到這間臥室,得躲避多少侍衛,得潛藏幾次才能到達,有多少條臂膀也累壞了。
鄭君玥努力把臉調整成疑惑的神情,問道:“黃老大人,你能不能解釋一下?”